三个月后,底比斯城门洞开。
人们早已收到了法老在迦南得胜而归的消息,早早等候在城门口。欢呼声如尼罗河的波涛般汹涌。
得胜的军团披着征尘,在金色阳光下如同移动的铜墙铁壁。
旌旗挥舞,清脆的铃铛声谱写着胜利的乐章。
队伍最后拉着一批批金银珠宝——那是从迦南带回的战利品。
城门前,出征的丈夫与妻子团聚,年轻战士拥抱着他的爱侣。寂静了三个月的城池再次沸腾。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却笼罩着一片异样的寂静。
法老图特摩斯三世没有回应百姓爱戴的呼喊,没有出面接受万民的朝拜,没有举行告谢神明的仪式,甚至没有看一眼在人群中等待的唐闵,他乘坐的战车径直驶入了皇宫深处,宫门在身后关闭,将胜利的喜悦彻底隔绝在外。
回到底比斯三天,那座属于法老的宫殿寂静得如同陵墓。
据说图特摩斯拒绝了所有人的觐见,遣散了贴身伺候的侍女,严禁任何人——尤其是唐闵踏足他的宫殿,整整三天,只召见过一次第一贤者。但也没让他进门,只隔着院子远远地见了一面。
流言如同沙漠中的热风刮遍了底比斯的每个角落。
人们窃窃私语,猜测着法老是否在最后的攻城战中受了难以启齿的重伤。
唐闵前往神庙拜访阿蒙涅姆赫特。
居室内弥漫着草药的苦涩气息,阿蒙涅姆赫特坐在席上,往日里精光四射的眸子此刻显得浑浊而疲惫。他示意唐闵坐下,未等她发问,便摸着雪白的胡须,沉重地开口:“孩子,你听到的传闻是错的。陛下没有受伤。”
唐闵的心刚刚落下半分,便被老师接下来的话击得粉碎。老人的声音干涩,“真实情况是他染上了疫病——大概是在迦南染上的。回到底比斯时,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疫病?
唐闵像犯了低血糖一样眼前一阵发黑,差点站不稳。
“他亲自下令,在他痊愈或……之前,朝政由维西尔和我共同处理。除了日常的饮食,任何人不得靠近宫殿。”大祭司的目光穿透缭绕的烟气,清醒得近乎残忍:“一旦疫病在首都扩散开来,后果不堪设想。现在,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从那天起,神庙就成为了埃及的政治中心。
官员们络绎不绝,各级祭司协调贤者忙碌地处理着国事。
可唐闵却感觉不到丝毫活力,她的心连同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皇宫角落那处被彻底遗忘的行宫。
那里寂静无声,没有医生进出,没有仆从走动,仿佛里面的人已经被世界彻底抛弃。
她想起征战前他炽热的呼吸强势的拥抱以及那句低沉的要求。她那时只以为是一次寻常的分别,以为不久后就能再次相见,从未想过,那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冥冥中,唐闵总能听到那压抑的从宫殿深处传来的咳嗽声。
一次次,一声声,敲在她的心上。
涅塔莉亚发现最近的饭唐闵都不吃了,她担心地握着她的手:“闵小姐,我知道陛下出事您很担心,但男人应该是女人人生中的点缀,而不是全部。陛下没了,以后总还会有更好的男人的,可身体跨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您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因为个男人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没有不爱惜身体。”
只是之前每晚都会“灵魂出窍”,吃些东西后就变好了,她想试试不吃饭之后,能不能恢复当初。
涅塔利亚怎么劝她都没用,心里认定她是为感情犯糊涂了,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忧心忡忡,怕她半夜跑到行宫里殉情,坚持要留下来陪她睡觉。
唐闵洗漱完,侧躺到枕头上。
夜漆黑得纯粹,连月亮都只照下一层稀薄的、无法穿透黑暗的薄光。
“小姐,您看今天的月亮多好啊。”
“明天的月亮一定会更好的。”
“小姐?”
唐闵背对她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涅塔利亚上床,平躺,睁着眼,将被子盖在了身上。
唐闵沉睡着,远处的声音时而如耳语般靠近,时而又被无限拉远归于沉寂。膨胀扭曲间,她的思绪也变得粘稠而迟钝。
唐闵起身时,涅塔利亚还睁着眼,正喃喃自语:“明天该怎么劝慰小姐才好呢……”
唐闵下床,穿衣,趿上鞋,直至走到门边,涅塔利亚的目光始终定定地落在天花板上,自我喃喃,对她的行动没有半点反应。
推开门的瞬间,她感到这风与往日不同,带着一种尖利的穿透感,仿佛能绕过肌肤直刮骨骼,将她剩余的温度彻底卷走。她不禁扯紧了身上的衣裳。
“贤者大人,给阿赫摩斯少爷的信已经送出去了……”一个侍从的声音飘过。
“深夜了,不会有人注意到……”阴影处传来低语。
“这是我刚买的酒,你的烧鸡带了吗?”这是守夜士兵的交谈。
“明早还要洗衣服……”一个疲惫的女声。
“没有打听到陛下的消息……”
“不会有事的。老师说了……”
“早点休息吧。”
纷繁杂乱的声音,伴随着模糊扭曲的影像,不受控制地钻入她的感知。这一段并不算长的路,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当她终于抵达那座被孤立的宫殿门前时,额头香汗淋漓,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内部的空气沉重而温热。
图特摩斯躺在榻上,仅有一盏陶制油灯在墙角投下摇曳的昏光,曾经被尼罗河阳光眷顾的深麦色肌肤此刻泛着一种不祥的灰败。深邃的眼窝愈发凹陷,在下面的脸颊投下浓重的阴影,紧锁的眉宇间刻着一道深深的竖纹,鼻梁上不断沁出冷汗,又不断被高昂的体温烤干,嘴唇干裂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几缕被冷汗浸透的黑色卷发粘附汗涔涔的额头上,让他比平时多了几分少年气与脆弱感。
曾经能挽强弓、驾驭烈马的精壮身躯此刻已没有丝毫力气。每一次呼吸都轻浅得几乎无法察觉,胸膛的起伏微弱到似乎下一秒就会永远静止。
油灯的光晕在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上流动,明明灭灭,仿佛他生命的光辉也正如此这般在风中挣扎,随时会彻底熄灭。
唐闵小心翼翼地靠近,想要看清他的状况。然而,就在她俯身的瞬间,图特摩斯毫无预兆地猛然睁开了双眼。吓得她后退了半步。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没有焦点,只是身体听到动静后的本能反应,而未真正醒来。
唐闵听着他的咳嗽,明显能感到他胸口里有血块随着他的呛咳颤动,呼吸粗重,喘息疲累,全靠毅力强撑着才没断了呼吸。唐闵眼眶都热了。等他再次睡下后,半跪在床边,拿他的手触碰自己的脸。
图特摩斯的体温真的很高,她估计有三十九度不止。
如此高的体温,排汗起到的降温功能已经微乎其微了,好在她积攒在地下室的冰块还剩一点。多少能起到一点降温作用。
图特摩斯病后,不知是侍女恐惧得不敢靠近,还是他本人最后的严令,食物与清水并未如常送入。
这三天,他全靠第一天送来的两罐水苟延残喘。
那点水量即便对健康之人也显拮据,何况对于他这般高烧脱水、呕血不止的病人。
唐闵用陶碗盛着她配制的淡盐水,放到他唇边。但高热的痛苦让他紧咬牙关,水连他嘴里都没进去,仅有几滴润湿了他起皮的嘴唇。
正当唐闵思考着是否要用些非常规手段强行灌下时,那一点点从唇部表皮细胞渗透进去的微量水分像一滴甘霖唤醒了他的求生欲。图特摩斯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
醒了!
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涣散而无焦,强撑起来身子,循着空气中微咸的气息看到了桌上的陶碗。
没有丝毫犹豫,一把端起,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
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暂时压下了那燎原的燥火。
手臂无力垂下,陶碗滚落在地。
自那之后,每当图特摩斯在病痛的折磨中短暂苏醒,总会发现床头的矮几上又放上了一碗水。
清澈无比,清凉解渴。就是有一点咸味让他不适应。
一次,两次……他几乎要以为这是高烧带来的幻觉,是自己极度干渴下产生的错觉。他甚至怀疑,那碗水其实从未被动过,一直就放在那里。可体内那被稍稍抚平的焦渴,喉咙间短暂的湿润,又是如此真实。
“真奇怪……”一次醒来后,他盯着那碗仿佛凭空出现的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眼中充满了濒死之人对神秘现象的困惑与敬畏。
隐在一旁的唐闵听着他的自言自语,看着他连喝水都需耗尽全力的虚弱模样,满是心疼:“你就当是上天怜悯你,派了个天使来给你送水,防止你这位伟大的法老,没战死沙场,反倒在自己皇宫里活活渴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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