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特摩斯翻找父亲储物柜里的密信,找到了他想要的——泛滥季第三个月,来自边境城镇佩尔-索帕德的报告中,当地官吏在文书末尾随手写了一句:【当地有人以‘阿蒙霍特普一世法老孙子’的名义,串联贵族联姻,纠缠不休,已被杖责。】
时间刚好是父亲第一次召见维希尔的前一个月。那次会面后,维希尔便被外派到佩尔-索帕德考察水利。等维希尔回来第二次觐见,向父王呈上那个粗劣的木盒后,有关"阿蒙霍特普之孙"的传言就再没出现过。
当时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以为只是流氓闹事,被教训后老实了。现在看来,也许那个“阿蒙霍特普一世之孙”确实存在。
羊皮卷从指间滑落,图特摩斯在脑内谱写出了大致的脉络——
阿蒙霍特普一世晚年无嗣,于是选中了他的祖父、当时的第一战帅、同时也是法老女婿、皇室贵族之一的图特摩斯一世作为继承人。人总是势利的。加上先王虽出身行伍,登基后却更倚重文臣,早就引起军队不满。而战帅深耕军队,战功赫赫,又向来与文臣集团不睦,便自然而然被武将们推举为利益代言人。
原本只要静待阿蒙霍特普一世驾崩,祖父便能名正言顺地继位。可偏偏......先王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有了儿子。
图特摩斯猜测这个孩子应该是阿蒙霍特普一世某次南巡中,与民间女子野合生下的,官吏没有记录在册,周围又没有什么见证人。加上野合地距离底比斯有一段距离,所以朝中战帅派对此竟一无所知。
阿蒙霍特普一世察觉到战帅势力坐大,害怕把儿子接回底比斯会被武将们除掉,于是将小王子秘密安置在海滨商业城市伊肯。同时,为了削弱战帅派的力量,法老王将战帅派将领派往各方征战。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法老钦定的继承人,战帅后期却被法老安排着打了那么多九死一生却毫无战略意义的进攻战...
原来,是在玩借刀杀人的把戏。
原来,是期待着敌军的箭矢能替他解决心腹大患。
祖父与法老女儿的感情恶化也出现在这一阶段。图特摩斯猜测,祖父应该是隐约感觉到了法老的恶意,又悲又怒,于是迁怒妻子,导致和她的关系越来越恶劣。
阿蒙霍特普一世想把战帅一行人在战争中耗死,最次也要让他们打败仗,好趁机剥夺他们的兵权。可没想到,战帅的军事才能太过出众,即便在十比一的劣势下也能转败为胜。这些看似送死的征战,反而成了他以弱胜强的传奇战绩,连那些曾经最看不起他这个“莽夫”的文臣也成了他的铁粉。
阿蒙霍特普一世是位心思缜密的帝王。
但心思缜密,并不代表无懈可击。
战帅派终于还是得知了王子的存在,立刻派杀手去送他们上路。不知道是派去的刺客不知道有王孙的存在,还是对手也很难缠,被拖出了,没来得及斩草除根。总之,王子的妾室逃掉了——肚子里装着王子的孩子。
阿蒙霍特普一世死前应该给小王子做了精密的安排。导致哪怕贵为法老,祖父和父王花了几十年,也没找到那个小王孙的下落。直到内部有人犯蠢,非要给王孙找个贵族媳妇,惹起了父王的注意,派人前去铲草除根。
图特摩斯抓着头发,缓慢地在档案室角落蹲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家族与阿蒙霍特普一世之间是如同荷鲁斯继承奥西里斯般神圣的传承。
——史官们歌颂着阿蒙霍特普一世如何慧眼识珠,将战帅从万千将领中擢升为继承人;
祖父又如何南征北战,为先王开拓疆土。
这段历史被他视作君臣相得的典范,是埃及王权稳固的象征。
可真相竟如此不堪。
阿蒙霍特普一世晚年的频繁调兵,哪里是信任,分明是借刀杀人;
祖父那些载入史册的赫赫战功,哪里是忠诚,分明是在死亡边缘的挣扎求生。
两个家族根本不是和谐共荣的典范,而是相互猜忌、彼此谋害的仇敌。
他一直以身上流淌着阿蒙霍特普一世选定继承者的血脉为荣,如今却惊觉这荣耀之下,沾染着谋害正统继承人的鲜血。他继承的不是光辉正统的王位,而是祖父通过血腥手段篡取来的权柄。
图特摩斯凝视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水敲打着宫殿的石阶,仿佛敲打在他本就沉重的心上。
底比斯连日大雨。
前线传来的急报更添阴霾——他亲自任命的将领塞克姆拉在努比亚边境的群山中遭遇伏击,生死不明。
那片土地高山嶙峋,更盘踞着食人部落,失踪的塞克姆拉怕是凶多吉少。
“传令,提拔副将奈布梅赫为主将,即刻赴任,稳定军心。”
一直沉默的维希尔猛地抬头:“陛下,奈布梅赫不可为主将!”
一旁的兵部大臣终于按捺不住:“维希尔大人,第一贤者前后两次举荐奈布梅赫都被您驳回。问及缘由又总是含糊其辞。如今战事紧急,您何必如此针对?”
图特摩斯屏退左右,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与维希尔两人。雨声隔绝在外:“维希尔,这个奈布梅赫为何不行?”
维希尔知道瞒不住了,叹气:“陛下,您不都知道了吗?”
“奈布梅赫的家族是保护小王子的人?”
“是。”
维希尔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苍凉,他讲述的真相,远比图特摩斯想象的更为曲折:“当年,御医诊断法老王年事已高,难以拥有子嗣,阿蒙霍特普一世陛下这才选定了战功赫赫的图特摩斯一世大人作为继承人。然而,命运弄人,在第六次南巡途中,先王偶然宠幸了一位当地妇人。仅仅那一次,便有了后来的哈蒙王子。
“起初,先王因那妇人已有家室,怀疑这是设局攀附,并未相认,直到孩子长到七八岁,容貌与其越发相似,才确信这是自己的骨血。然而此时,以战帅为中心的底比斯武将集团早已根深蒂固。先王仅此一子,不敢冒险将孩子接回虎口。而是将他安置在远离权力中心的边境商业城市,佩尔-索帕德,同时将战帅派的将领调往各边境城市,企图分散实力,一点点消除武将集团的威胁。其中,您的祖父,战帅本人更是首当其冲,不仅被安排了他根本不擅长的消耗战,甚至遭受过法老本人亲自策划的数次暗杀。”
维希尔眼中带着一丝对往昔峥嵘的感慨:“虽然战帅大人才能卓越,以非凡的魄力与智慧,一次次扭转了看似必死的战局,但先王的战略在宏观上仍是有效的。战帅派的武将被分散各地,消息不通,又离底比斯过于遥远。等阿蒙霍特普一世驾崩的消息传到他们手里,法老的秘密军队已经前往小城去接哈蒙王子了。战帅大人当机立断,只带几名亲随,快马加鞭,终于在通往的佩尔-索帕德驰道上,堵住了已接到小王子、正护送其回程的使团,当即拔刀将他们斩杀。但也惊动了殿后的小分队。他们派了个探子去看前面主力部队发生了什么,正好看到战帅斩下小王子的头。
说来也是巧——当天使团本来是打算将小王子连同妻子们一同带上的,可偏偏小妾那天孕吐严重,坐不得车,加上使。加上使团的人觉得此行危险重重,万一小王子出什么事,将怀孕的妾室留下,也算留一条退路。双方约定,以红色信鸽为号:信鸽飞回,即代表王子出事,则留守人员需立即护送怀有身孕的妾室转移。如若红鸽一个月内都不见回,则说明一切顺利,剩下的人立刻带着出生的小王孙和小妾,启程再回底比斯,他们会吩咐沿路的臣子照应。”
“目睹王子身死,殿后小队立刻放出了信鸽。当战帅的人马赶到妾室的藏身处,早已是人去楼空。
阿蒙霍特普一世的威望无可比拟,庞大的势力网络庇护着小外孙,让您祖父、父亲两位法老皆寻不到痕迹。
最后还是使团内部的分裂给了我们机会。那位幸存下来的王孙长大成人,虽然在先王的步步紧逼下,连自己的安全也不能保证,但终归还是要娶妻生子。但就在这娶亲问题上,效忠他的势力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只要是阿蒙霍特普法老的血脉,都有对王位的宣城权,没必要计较女方身份,为确保安全,娶一平民女子足矣。而另一方则坚决反对。他们本就对王孙之父纳奴隶为妾稀释了‘神圣血脉’一事耿耿于怀,如今竟还要娶平民,法老神的血脉都要被降级成贱民了。怎么能允许?而且婚姻是结盟的方式之一。图特摩斯一世陛下登基后,广纳贵族之女诞下后代,许多原本效忠于王孙的贵族在自己的皇室外孙出生后纷纷抛弃立场,转投图特摩斯陛下名下。己方阵营势力愈发衰微,若己方再不通过联姻团结贵族,未来将永无翻身之日。”
“维希尔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动那段充满算计的往事:
“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指责对方背弃先王、破坏复兴大业。支持贵族联姻的那一派见迟迟无法说服对方,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们找到了科坦布家族的家主。这个家族是当地望族,与阿蒙霍特普一世有母系亲缘,血统高贵。
更重要的是当初图特摩斯一世陛下曾想纳他家的女儿为妃,当时的家主被严词拒绝。甚至当时公开宣称,科坦布不愿与‘篡逆之臣’为伍,日后每一代,都绝不将女儿嫁入皇室。这番忠贞的姿态让贵族派误以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盟友,便连夜登门,坦白了他们的身份和计划。
然而他们不知道,科坦布家族从来都是精明的投机者。当年那句义正辞严的拒绝不过是看准了图特摩斯一世陛下为人宽厚,想故作姿态抬高身价,期待皇室拿出更多筹码,同时博一个‘忠于旧主’的美名。他们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信以为真,直接取消了婚约。
科坦布家族追悔莫及,但虽然没能大富大贵,凭借家族底蕴,这些年来倒也维持着体面。如今,一群谋逆之徒竟找劝他造反?这怎么可能呢?
科坦布家族根本不信这群蝼蚁能撼动早已根深蒂固的第十八王朝。说什么也不肯,甚至拿出斧头让他们滚出去。
直到此时,贵族派才惊觉大事不妙——他们的存在已被外人知晓。一旦科坦布向法老告发,他们必将面临灭顶之灾。箭在弦上,已无别的选择。他们下定决心,非逼科坦布家族就范,甚至动了直接绑架其女儿强行将生米煮成熟饭的念头。结果,第一次绑架行动就失败了,事情就这样被闹大了。”
“底比斯的贵族们千百年来都有内部联姻的传统,导致血脉交织,盘根错节。找不到一个能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人。陛下于是在平民中筛选。最终选定了我。我很感激陛下给我的这个机会。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自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陛下愿意告诉我王室的绝密,是对我忠诚的最大认可。”
说到这里,维希尔缓缓抬起手臂,解开了亚麻长袍的袖扣,将袖子向上捋起,露出了布满狰狞伤痕的小臂。那上面纵横交错的疤痕,他手挨个指着:“这条,是杀乌塞尔卡夫时留下的。他是贵族派的首领,当初前往奈科坦布家族商讨联姻的正是他。这个,是杀塞赫特皮布时留下的。当时我抓住了他的一双儿女,逼他自尽。他用箭射杀了人质,趁我惊愕之际扑杀过来,我侧身躲开,只在胳膊上留下痕迹。”
“这个,是杀伊米时留下的。他是平民派的领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强攻他的府邸是绝对没有胜算的。我假扮成他的马夫将他们一家人诱骗到河边,才揭开自己的来意。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缠着我打斗,为他的妻儿争取逃跑的时间。”
“可他不知道的是,河上那唯一的那条船是我准备的。底部,早就凿漏了。我割断他的喉咙后,掰过他的头,让他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儿是如何在水中挣扎最终沉没的。”
维希尔发出一声悠长的慨叹,那声音里浸满了岁月的重量:“当时还年轻,只觉得那些阻碍王权、图谋不轨的人都该死。手上沾满了血,也不觉得疲惫,更不觉得残忍,而今上了年纪,夜深人静时每每回想起来,竟会阵阵后怕,心惊胆战。”
图特摩斯沉默地听着,窗外的雨声成了这沉重对话唯一的背景音。过了许久才开口:“你方才说,你先用毒气熏杀他们,再用炸药摧毁藏身之所,最后放火焚烧,将与叛党有牵连的人悉数杀尽。那么,奈布梅赫又是怎么留下的?”
维希尔解释:“老臣在剿杀叛党的那几日,奈布梅赫生病刚好,被父母安排在阿蒙神庙的净室中斋戒还愿。老臣不想让神像目睹腥污,更不愿在神明居所动刀兵,玷污圣地。便想着,等他走出神庙范围再动手不迟。”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结果,因为他家的人被我杀得太干净,竟没有一个人来接他。这孩子原定只还愿一周,结果在里面住了两个多月。就在这段时间里,先王收到了老臣前期行动的回禀。许是觉得叛党效忠先帝情有可原,许是觉得叛党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危害夷灭三族惩罚太重。总之他传信给老臣明确下令放过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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