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灯火通明,浓郁的香料气息几乎压过了图特摩斯三世身上淡淡的汗与沙尘的味道。周遭的人都已勒令退下,只留下帐外两名如石雕般的护卫伫立在阴影里。
这一次,他牢牢锁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再是慵懒的审视,而带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探究。
“你是谁?”他重复了之前问过的问题,但语调温和,态度也明显比上次耐心:“来自哪里?”
唐闵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在经历了恐惧、愤怒与这几天被绑在柱子上所见到的残忍景象后,一种破罐破摔的冷静反而占据了她。她用生硬但清晰的语调吐出一个他绝对陌生的名词:“商。”
图特摩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不等他发问,唐闵便抢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嘲弄:“我知道你不知道。那是遥远东方的国度,远到超乎想象。我也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自己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但隔了千山万水,不出意外怕是这辈子也回不去了。”
青铜时代,欧亚大陆连牛车都没有,靠脚走,走到死也达不到整个路程的万分之一……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图特摩斯的目光更深沉了。
就在不久前,那位最年长的祭司,在听闻了这个女人用奇异的“洁净仪式”和匪夷所思的固定术救回一名必死伤兵后,几乎是狂喜地冲进他的营帐,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兴奋:“陛下!神迹!她必定就是预言中的神女降临!唯有神女方能拥有此等起死回生之力!”
神女。
这个词让图特摩斯心底冷笑。
所谓“神女降临,赐福埃及”的预言,本就是二十年前旧祭司集团为巩固权力编织的谎言,却被他的继母哈特谢普苏特看上,自称神女,借以篡位。他亲政后,大力打压旧祭司势力,并将“神女”之说重新阐释——他对外宣称,自己于梦中得见太阳神拉启示,真正的神女已降临于迦南之地。此举一石二鸟,既为他远征迦南提供了神圣借口,又能用一个新的、尚未找到的“真神女”,彻底否定掉继母那“假神女”的身份,釜底抽薪地瓦解那些仍信奉她的残余势力。
他从未相信过世上真有什么神女。那只是权力的工具,是他手中可以随意捏造的泥偶。
然而此刻……
眼前这个女人却让她动摇。她黑发黑眸,面容轮廓与尼罗河两岸乃至西亚的任何种族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神秘的异域感。她救治伤兵的手法,冷静、高效、全然陌生,不依赖任何已知的神明祷词或草药常识,更像是一种超凡的、体系化的知识。而她口中的“商”,那“遥远东方”的国度,刚好对应着埃及信仰里的太阳东升之地、灵魂归宿之所——同时也是神灵居住的地方。
太多的巧合,指向了他亲手散布出去的那个预言。
理智告诉他这绝无可能,这女人来历不明,言行可疑。但一种更深沉的、对稳固王权绝对有利的本能,开始在他心中盘算。
图特摩斯身体向后,靠回华丽的兽皮椅背,“商……”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古怪的音节,仿佛在品味其含义。
“无论它有多遥远,此刻你站在埃及的土地上,就是法老的臣民。”大手放到她头上,带着令人脸红的体温:“好好做你的行军医生吧,等从迦南胜利归来,法老的赏赐少不了你的。”
征服迦南……
埃及……
青铜器。
唐闵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但她强迫自己装糊涂。
因为那位君主是她最为喜欢的埃及君主。
当初就是为了去埃及博物馆参观他的雕像,大学时的她选了阿拉伯语做第二语言,并在毕业后报名了中东地区的无国界医生。
若是眼前人真的是他,无论她如何逼迫自己“公正”,在战争来临时,她都一定会有所偏向。而医生一旦有了偏向,便会变得残忍……
她还是更想做一个置身事外的穿越者,不介入任何一方,赚钱,找一处安身之所,等待把她送到这个时代的东西出现,再把她送回去。
“好,但你不能看我是外乡人就欺负我哦,俸禄也是要定期给的。”唐闵摊手:“先来一个月的薪水看看诚意。”见他皱眉,唐闵叫开了:“我可是帮你治好一个精锐士兵诶,培养一个士兵要花多少钱啊!我救好了他,就一点医药费你也跟我计较?”
图特摩斯瞥了她一眼,抿嘴,从盘子里抓了一把金沙给她。
唐闵立刻喜笑颜开。
......
次日,消息如野火般传遍整个军营。
那个黑发黑眼、行为怪异的女俘虏,不仅从陛下手中活了下来,更被陛下证实为来自东方的“神女”!
祭司们兴奋不已,认为这是远征伊始最伟大的吉兆,是阿蒙-拉神对法老事业的庇佑证明,并且数次尝试接近唐闵,企图从她那里得到神谕。
而士兵们的态度则更为复杂。一些人因她救回同伴而心生感激与敬畏,远远见到她便抚胸行礼。另一些则对她异族的容貌和“神女”之名感到怀疑与恐惧,窃窃私语着她或许是异邦邪神的化身。
但无论如何,无人再敢对她不敬。
军队再次启程时,她被安置在一辆驮运物资的驴车上,身边跟着两名沉默而警惕的法老近卫。
埃及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青铜与亚麻组成的洪流,沿着古老的商路向迦南腹地挺进。烈日炙烤着行军的队伍,扬起的沙尘呛得人喉咙发干。军队所过之处,无不散落着战斗留下的痕迹:被焚毁的村庄残骸,以及……无人掩埋的尸体。
唐闵眼睛干涩,千言万语,只能叹作一句:“一将功成万古枯”。
唐闵所在的是队伍的最末端,先头部队开拔,解决掉了前面埋伏的小股部队。
几天后,队伍抵达了一条流速缓慢的河流,士兵们欢呼着,迫不及待地涌向河岸,俯身下去准备痛饮。
唐闵看着眼前浑浊的水流,胃里一阵翻腾。
这条河流横跨整个迦南,联系到埃及人水葬的传统,她几乎能想象出河湾里浸泡了多少具腐烂膨胀的人畜尸体:“停下!别喝这水!”
一些士兵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多数人则置若罔闻,继续喝水。
一名百夫长皱起眉走过来:“神女,河水浑浊,却是这一带唯一的水源。不喝,人会渴死的。”
唐闵知道,跟这群“史前人类”解释“细菌”、“微生物”无异于对牛弹琴。
她指向远处的村庄废墟,又指了指河水:“看那里,是军队途径的地方。”她的语言生硬,“村民被杀戮后,尸体扔进河流,它们就在这河里腐烂,分解成看不见、但能带来疾病的污秽之物。你们喝下带着这种水,污秽就会进入你们的身体,带来疾病,甚至死亡。”
士兵们脸色开始发白,看着手中的河水,眼神变得犹豫。
“那怎么办?我们需要水!”百夫长也动摇了,尤其是联想到之前军中确实偶尔爆发过类似的疾病。
“过滤!烧开!让污秽净化!”她指挥士兵找来几个空的陶罐,在其中一罐的底部凿开一个小孔,铺上细沙、碎石、粗麻布和沿途收集的活性炭。
河水倒入最上层的罐中,很快从底部小孔流出,虽然仍不是完全清澈,但比之前的浑浊河水已经好了太多。
她指着滤层上留下的泥沙:“看,污秽被这些东西挡住了。剩下的水就可以喝了。”
她示范着,让士兵们照做。很快,十几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被制作出来,排列在河岸边。她严格命令,取水必须在上游最清澈处,并远离任何可能的污染源。
起初,仍有部分士兵嫌麻烦,偷偷饮用生水。但几天后,当那些偷偷喝生水的士兵开始上吐下泻、虚弱不堪,而严格遵守过滤命令的队伍生病率大大降低时,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
士兵和低级军官们看着唐闵的眼神,充满了真正的敬畏。
“她不仅能愈合伤口,还能净化水源!”
“她驱散了水中的‘污秽之灵’!”
“神女!她果然是拉神赐下的神女!”
甚至有人开始偷偷收集她过滤时替换下来的沙石,认为那已被赋予了神力。
唐闵没有停歇,她带着几个被指派给她的助手,穿梭在各个百人队的营地间,教他们制作这种简易过滤器,并反复强调过滤的重要性。
最后,她拿着一个特意制作、做工明显精细一些的双耳陶罐过滤器,走到了中央王帐前。
图特摩斯正与将领们商议军情,看到她过来,会议暂停了片刻。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和她手中的奇怪陶罐上。
唐闵抿着嘴,走到法老面前,她依旧无法直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更无法忘记他下令屠村时的冷酷。她将过滤器放在他面前的矮桌上,动作生硬,带着明显的不情愿:“给你的。”她偏过头,声音干巴巴的,“没有时间将水烧开后再喝的话,至少用这个。未经处理的喝水会带来污秽,统帅如果病倒了,战争也就输了。”
她的语气毫无敬意,甚至带着一丝讽刺,仿佛在完成一项不得已的任务。
图特摩斯的目光从她别扭的脸上移到略显简陋的过滤器上。他早已听说了“净化圣水”的事迹,此刻见到实物……竟有些滑稽是怎么回事。再结合她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玩味。
他没有计较她的失礼,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个滤罐:“这就是你阻挡水中污秽的武器?”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唐闵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依旧不看他。
图特摩斯缓缓靠回椅背:“我收下了。”挑眉:“还不走?找我有别的事?”
看着她冷着脸转身就走,图特摩斯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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