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瑶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织金床幔,一缕安神香从鎏金熏炉中袅袅升起,在阳光下显出淡青色,这不是瑶华宫——那里的床幔是母后最爱的海棠红。
"王妹,你醒了。"
这个声音让她浑身一僵,转头看去,沈之珩坐在床边龙纹椅上,朝服未换,眼下两片青黑,见她醒来,他下意识前倾身体,又强迫自己靠回去,指节在扶手上敲出不安的节奏。
"我没死?"沈之瑶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她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传来钻心的疼。
"有朕在,你死不了。"沈之珩皱眉。
沈之瑶别过脸去,锦被上的五爪金龙刺绣硌着她的脸颊,奢华又冰冷,她宁愿死在那个阴暗的墓室里,也好过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你滚落山坡时摔得不轻。"沈之珩突然开口,语气生硬得像在宣读奏折,"又在野外耽搁太久,伤口化脓引起高热。"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太医说...再晚半日..."
话尾消失在空气中。
沈之瑶盯着床柱上盘旋的龙纹,一言不发,寝殿里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音。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沈之珩终于打破沉默。
"没有。"
玉扳指在扶手上磕出一声脆响,沈之珩站起身,玄色龙袍扫过脚踏:"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沈之瑶这才转过脸,黑白分明的眸子斜睨他一眼:"被你拖回来的。"
"呵!"沈之珩突然俯身,双手撑在床榻两侧,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朕是抱你回来的。"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从山脚到行宫,整整三里路。"
这个距离让沈之瑶睫毛轻颤,她记得七岁那年贪玩坠马,也是三哥抱着她跑回太医院,那时他的怀抱温暖安稳,不像现在,隔着龙袍都能感受到紧绷的怒意。
"那我也不会谢你。"她故意扬起下巴,露出脖颈上尚未消退的掐痕。
沈之珩的眼神暗了暗,他直起身,袖中手指攥得发白:"朕不需要你的感谢。"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若不是怕和亲生变,朕才懒得管你。"
"我就知道。"沈之瑶冷笑。
"你知道什么?"沈之珩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沈之瑶看不懂的情绪,"在你眼里,朕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沈之瑶突然撑起身子,不顾伤口崩裂的疼痛:"大皇兄怎么死的?两个皇姐为何和亲后都不得善终?四哥又是怎么掉进太液池的?"她每问一句,声音就高一分,"现在轮到我了是不是?"
雪白的纱布洇出鲜红,像朵妖异的花,沈之珩脸色骤变,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有喉结滚动了几下。
"你以为朕在报复你?"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因为小时候你往朕的被窝里塞青蛙?因为你先告状让朕挨板子?"龙纹靴向前一步,在脚踏上碾出凹痕,"沈之瑶,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那为什么非得是我!"沈之瑶抓起玉枕砸过去,泪珠终于滚落,"云国适龄公主又不止我一个!"
沈之珩偏头躲过,玉枕在身后摔得粉碎,碎玉飞溅中,他的表情有一瞬的松动:"因为你是最..."
话到嘴边却变成:"这是你的责任。"
他转身走向殿门,背影笔直如剑,在推开门的刹那,沈之瑶听见极轻的一句:"原来在你心里,朕一直是这种人。"
......
七日后,沈之瑶终于能下床,右腿还不敢用力,只能倚着宫女慢慢挪步,镜中的自己瘦了一圈,素白中衣空荡荡的,像个纸糊的人偶。
"陛下驾到——"
沈之瑶假装没听见,继续对着铜镜梳发,镜中映出沈之珩的身影,他今日着了常服,天青色长衫衬得眉目如画,倒有几分当年在尚书房读书时的模样。
"腿怎么样?"他站在三步外问道。
沈之瑶放下象牙梳:"死不了。"
"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
"明天就出发去北狄是吧?"沈之瑶突然打断他,从镜中直视他的眼睛,"放心,我不会再逃了。"
沈之珩一怔,随即恢复帝王威仪:"北狄虽远,但我会送你两千宫人陪嫁..."他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不会受委屈。"
铜镜"咣当"倒地,沈之瑶扶着妆台站起来,伤腿疼得她眼前发黑:"这么好你怎么不嫁?"
"沈之瑶!"沈之珩一把扣住她手腕,却在触及她嶙峋的腕骨时放轻了力道,"别以为朕真的不会罚你。"
"罚啊!"沈之瑶仰起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像对四哥那样罚我吗?"
沈之珩如遭雷击般松开手。他后退两步,脸上血色尽褪:"你...一直这么想?"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岩隔着门帘急报:"陛下!北狄使者提前到了,正在前殿..."
"知道了。"沈之珩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沈之瑶,"明日辰时出发,你好自为之。"
沈之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终于脱力般滑坐在地,宫女惊呼着来扶,却被她推开,指尖触到刚才摔落的铜镜,镜面裂开一道细痕,正好将她的倒影一分为二。
就像她和沈之珩,再也回不去了。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寝殿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沈之瑶蜷缩在锦被中,盯着床顶垂落的鎏金香囊,这是父王在世时特意命人打造的,里面装着安神的沉香,说是能治她夜惊的毛病。
"父王..."她无意识地喃喃,手指绞紧被角,香囊早已空了,就像这座宫殿,再也寻不回当年的温度。
记忆中的瑶华宫总是热闹的,父王会抱着她批奏折,任由她把玩玉玺;皇兄和皇姐会带宫外的新奇玩意给她;就连最严肃的太傅,也会在她撒娇时偷偷塞一块蜜饯。
而现在,偌大的宫殿冷清得像座坟墓,沈之瑶把脸埋进枕头,压抑的啜泣声在空荡的寝殿里格外清晰。右腿的伤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沈之瑶浑身一僵,来不及擦干的泪水浸湿了枕头。
"怎么哭了?"
这个声音让沈之瑶脊背绷直,她迅速转身面朝里墙,粗鲁地抹了把脸:"我没有。"
沈之珩站在床前三步远的地方,月光描摹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他本该在御书房接见北狄使臣,却鬼使神差走到了这里,此刻看着床上蜷缩的一团,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你是在怪朕吗?"他向前半步,龙纹靴踩碎一地月光。
沉默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沈之珩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想起她小时候做错事也是这样,背对着人不说话,肩膀却一抖一抖的。
"朕这么做也是为了云国,为了百姓。"他听见自己说,这话在御前会议上说过无数遍,此刻却干巴巴的没了分量。
沈之瑶突然翻身坐起,眼中燃着两簇火苗:"不要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烛光映着她红肿的眼眶,像两片凋零的花瓣。
"你!"沈之珩猛地抬手指向她,却在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僵住,他缓缓放下手,袖中的拳头攥得发疼:"你若不想去和亲,那便好好和朕说话。"
"我就是这样的人。"沈之瑶扬起下巴,泪痕未干的脸上一派倔强,"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沈之珩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好,好得很。"他转身走向殿门,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孤独,"明日还要赶路,你...好好休息。"
沉重的殿门关上那一刻,沈之瑶抓起玉枕砸了过去,枕头撞在门上,软绵绵地落在地上,连声响都闷得可怜。
......
寅时的更鼓刚过,瑶华宫就亮起了灯,老嬷嬷带着八个宫女鱼贯而入,捧着嫁衣、凤冠和各式妆奁。
沈之瑶像个木偶般任人摆布,宫女为她穿上层层叠叠的嫁衣时,她摸到袖中暗藏的剪刀——那是昨晚从妆奁里偷的,锋利的刃口贴着内腕,冰凉如蛇。
"公主真美。"老嬷嬷为她戴上凤冠,声音哽咽,铜镜中的女子妆容精致,却眼神空洞,像幅浓墨重彩的仕女图。
宫门缓缓打开。
沈之瑶迈步的瞬间,右腿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在宫女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向銮驾。
晨光中,送亲队伍如一条红蛇,蜿蜒至宫门外。
沈之珩立在玉阶之上,玄色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妹妹艰难行走的样子,不自觉地向前两步,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停住。
"好生照顾公主。"他对宫女说,眼睛却看着沈之瑶,这句话本该是命令,却说出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沈之瑶径直走过他身边,连个眼神都没给,凤冠上的珍珠随着她的步伐轻颤,像一串凝固的泪滴。
就在她要踏上銮驾时,沈之珩突然开口:"瑶儿。"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沈之瑶脚步一顿,她没回头,但听见身后布料摩擦的声音——是沈之珩向她伸出了手,又缓缓收回。
"启程——"
礼官的高喊划破晨雾,沈之瑶攥紧袖中剪刀,锋利的刃口割破掌心。鲜血渗进大红嫁衣,看不出半点痕迹。
銮驾缓缓移动时,她终于回头看了眼逐渐远去的宫城,沈之珩似乎跟着上了马,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阴影。
"这一次..."沈之瑶轻声自语,"我不会回头了。"
剪刀的寒光在袖中若隐若现,如同她眼中最后一点决绝的火星。
边关的风裹挟着砂砾,拍打在鎏金马车窗棂上,沈之珩勒住缰绳,看着眼前朱红色的车帘——那后面坐着他的小妹,也是云国最尊贵的和亲公主。
"记住,别再想着逃跑。"他声音干涩,像在沙漠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
车帘纹丝不动,只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沈之珩握紧马鞭,指节泛白,三个月前还活蹦乱跳跟他顶嘴的人,如今安静得像具空壳,这种安静比任何反抗都更让他心慌。
边关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远处,北狄的接亲队伍已列队等候,金戈铁马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沈之珩眯起眼,看见队伍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北狄太子拓跋弘,一袭白衣胜雪,与传闻中战场上凶神恶煞的狄人截然不同。
"陛下,时辰到了。"礼官小声提醒。
沈之珩翻身下马,玄色披风在黄沙地上拖出一道痕迹,他伸手欲扶车中人,车帘却突然掀起——沈之瑶自己跳了下来,落地时伤腿一软,险些跪倒,却硬生生撑住了。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嫁衣上的金线凤凰刺得人眼疼,沈之珩收回僵在半空的手,转而整理自己的护腕:"随你吧。"
两国使节开始交接文书,沈之珩站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个单薄的身影。
沈之瑶安静得反常,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这便是朕的王妹。"沈之珩向北狄使者介绍,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今后...拜托了。"
使者恭敬行礼,说着"两国永结同好"的套话,沈之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盒,强行塞进沈之瑶手中。
"拿着。"
沈之瑶低头,锦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白玉玺——云国皇帝私印,可调边境五万大军。
"若受委屈..."沈之珩喉结滚动,"派人将它送回云国。"
玉玺冰凉的温度透过锦盒传来,沈之瑶终于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又迅速归于沉寂。她收紧手指,关节泛白。
交接仪式结束得很快,沈之珩亲自将沈之瑶送上北狄的鎏金马车,指尖在车辕上停留片刻:"朕...在朔方城为你置了宅院,里面都是朕的亲信。"
车帘垂下,隔断两人视线,沈之珩站在原地,看着北狄队伍缓缓移动,风沙渐起,迷了人眼。
"启程——"
号角声中,沈之瑶突然掀开车后小帘,嫁衣袖子滑落,露出她腕上未愈的伤痕。
"三哥..."
这一声轻如叹息,却让沈之珩猛地勒马回头,他策马追上车窗,看见沈之瑶满脸泪痕,像只被雨淋湿的雏鸟。
"你叫朕什么?"他声音发紧。
"三哥..."沈之瑶又唤了一声,右手紧握着什么藏在袖中,"别送我走..."
沈之珩胸口如遭重击,这个称呼让他想起尚书房外的海棠树,想起小丫头拽着他袖子塞给他小糖人的时光,但下一秒,他看见沈之瑶眼中决绝的光——和那夜在溪边如出一辙。
"朕不是你三哥!"他突然暴怒,马鞭抽在空气中发出爆响,"记住你的身份!"
玉玺从车窗飞出,在黄沙地上摔成两半,沈之珩盯着那方碎玉,耳边是沈之瑶带着哭腔的呐喊:"那我宁可死!"
一道寒光闪过——沈之瑶袖中竟藏了把剪刀,此刻正抵在自己心口。
"停下!"沈之珩厉喝,北狄队伍应声而止,拓跋弘疑惑地回头张望。
马蹄声急如骤雨,沈之珩冲到马车前,透过车窗看见沈之瑶颤抖的双手,剪刀尖已经刺破嫁衣,洇出一点猩红。
"朕可以取消和亲。"他一字一顿道,"但有个条件。"
剪刀稍稍移开半寸,沈之瑶泪眼朦胧地望向他。
"不许再逃,不许惹事。"沈之珩声音低下来,竟带着几分恳求,"安安分分...做你的公主。"
风沙迷了眼,恍惚间,沈之珩仿佛看见小时候的沈之瑶,因为打碎父皇最爱的砚台,也是这般红着眼眶等他救场,当然最后还是赖到了他身上代之受过。
马车门猛地打开,沈之瑶拖着伤腿跌跌撞撞扑出来,嫁衣裙摆沾满尘土,她仰起脸,泪水冲开脂粉,露出底下青白的脸色。
"好。"
就这一个字,重若千钧。
沈之珩翻身下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如翼,将摇摇欲坠的妹妹牢牢接住,碎成两半的玉玺躺在不远处,阳光下莹润如初。
远处,拓跋弘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手中折扇"啪"地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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