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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京郊别院

石阶被晒得发烫,沈之瑶却浑然不觉,她抱膝坐着,木棍在青砖缝间划来划去,蝉鸣声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透不过气。

裙摆沾了灰,她也懒得拍——反正没人会像父王那样,边嗔怪边亲手为她拂去尘土。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

阴影突然笼罩下来,沈之瑶眯眼抬头,看见沈之珩逆光而立,朝冠还未摘下,十二旒玉藻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随手扔掉木棍:"看天。"

"看天?"沈之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碧空如洗,连片云彩都没有,只有一轮白晃晃的日头。

"看岁月缓缓流淌啊。"沈之瑶托腮轻笑,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不过一个春天,她的脸蛋竟瘦出了清晰的轮廓,曾经圆润的杏眼如今眼角微挑,像极了画像里的先皇后,她早逝的母后。

沈之珩怔了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玄色龙袍铺陈在石阶上,金线刺绣硌着她裸露的脚踝。

"王妹何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他故意打趣,目光却落在地上那团涂鸦上——依稀能辨出是个男子轮廓,衣袂飘飘的模样。

沈之瑶慌忙用裙摆盖住涂鸦,耳尖泛起薄红:"我在想...以后的意中人什么样。"

"咔"的一声,沈之珩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他面不改色地拾起:"哦?说来听听。"

"要脾气好,疼我..."沈之瑶眼神飘向远处,指尖无意识绕着衣带,"像父王那样最好。"

她说得认真,没注意到兄长陡然绷紧的下颌。

沈之珩凝视她侧脸,"会的。"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陌生。

一阵热风吹过,带来茉莉的香气,沈之珩忽然想起正事:"之前你和嫔妃们...都聊些什么?"

"你呀。"沈之瑶转头,笑得狡黠,阳光穿透她耳垂上的明月珰,在沈之珩衣襟投下晃动的光斑。

"朕?"沈之珩心跳漏了半拍。

"嫂嫂们盼着你去呢。"沈之瑶眨眨眼,"尤其是林婕妤,天天绣香囊..."

沈之珩愕然,他设想过无数阴谋,却没想到是这种女儿家心思,紧绷的肩膀不自觉放松,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她们倒是有心。"

"三哥多幸福。"沈之瑶随手摘了朵石缝里的小野花,别在兄长冠冕玉藻间,"那么多美人就争你一个。"

幸福?沈之珩怔住,这个词太陌生,陌生到需要反复咀嚼。他想起自己与母妃在冷宫艰难度日的那几年,想起暗卫递上的染血密报,想起午夜梦回时枕边的冷硬玉枕...最后想起的,是登基那日镜中的自己——二十岁的面容,眼神却已苍老如暮年。

"是啊...幸福。"他机械地重复,指尖碰了碰那朵颤巍巍的野花,多么可笑,这竟是第一次有人把这个词与他联系起来。

沈之瑶忽然凑近,带着茉莉香气的发丝扫过他脸颊:"三哥眼睛红了。"

"风大。"沈之珩偏过头,十二旒玉藻晃动,遮住骤然湿润的眼眶,那朵小野花随之掉落,被他不着痕迹地踩入阴影。

蝉鸣突然停歇的刹那,沈之珩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有时候,我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

这句话让沈之瑶指尖一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三哥——眉宇间那道常年紧蹙的竖纹舒展开来,眼底浮着层薄雾,像是透过她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梦。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做什么?"沈之珩惊得后仰,冠冕玉藻哗啦作响。

指尖还残留着触感,比想象中柔软,沈之瑶收回手:"三哥辛苦了。"

日影西斜,照在沈之珩骤然泛红的耳尖上,他怔怔望着妹妹,那双总是盛着狡黠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轮廓,多少年了?自从母妃去世,再没人看穿他伪装下的疲惫。

"你长大了。"他轻声道,嗓子发紧,那个会往他砚台里掺胭脂的小丫头,何时学会了用这样温柔的眼神注视他?

沈之瑶折了根草茎在指间缠绕:"宫里人都不容易。"

草茎"啪"地断开,沈之珩看着断面渗出青涩汁液,忽然想起登基那日,龙椅扶手上也有这样的痕迹——是太子挣扎时指甲抓出来的,那个最爱朝堂上高谈论阔,私下又爱吟诗作赋的少年,临终前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恶鬼。

可他不怕,纵然踏过遍地尸骸,最终坐在皇位上的终究是他,那些曾把他踩在脚下不以为意的人,如今或死或求,总好过下地狱的是自己。

"我是天下第一富贵闲人吧?"沈之瑶突然笑问,打断他的恍惚,阳光为她睫毛镀上金边,眨动时像蝶翼轻颤。

沈之珩胸口郁结蓦地散开:"是天下第一可爱闲人。"他忍不住伸手点她鼻尖,这个动作太自然,仿佛回到她还是个奶团子的时候,"想要什么,三哥都给你寻来。"

话音未落,两人俱是一怔。

同样的承诺,先王说过无数次,沈之瑶眼眶发热,不自觉靠上兄长肩膀,龙涎香混着墨香涌入鼻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不知是朱砂还是别的什么。

"王妹..."沈之珩浑身僵硬,少女发顶擦过他下颌,柔软得令人心颤,他想推开又舍不得,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不是小孩子了。"

"我回来后还不够乖吗?"沈之瑶闷声反驳,呼吸透过衣料熨在肩头。

乖?沈之珩几乎要笑出声,昨日暗卫来报,她翻墙出宫逛西市,还在茶楼听说书人讲《将军擒龙》——那故事里被斩的恶龙,影射的分明是他这个弑兄夺位的暴君。

"私自出宫不算任性?"他压低声音,满意地看着妹妹猛地坐直身子,"若有个闪失..."

"你怎么知道?"沈之瑶瞪圆眼睛,活像只受惊的兔子。

沈之珩故意环视四周,目光在假山后、树梢间意味深长地停留:"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睛。"其实哪需要眼线?她那点三脚猫功夫,翻墙时裙角还挂在琉璃瓦上,是巡逻的羽林卫亲手取下来的。

沈之瑶脸色煞白,手指绞紧裙摆,沈之珩忽然不忍,握住她冰凉的手:"他们只负责保护你。"拇指摩挲着她腕间淡粉疤痕,"三哥只要你平安。"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沈之瑶慢慢放松下来,目光却不再与他相接:"...知道了。"

这种顺从比顶嘴更让人心慌,沈之珩抬起她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生气了?"

"没有。"沈之瑶垂下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扇形阴影,"三哥是为我好。"

这话说得乖巧,沈之珩却听出一丝倦意,他忽然意识到,眼前人早已不是那个会为颗糖闹翻天的丫头,而是在权力漩涡中学会了伪装的大姑娘。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比批通宵奏折还累。

"瑶儿。"久违的乳名脱口而出,"我..."

白羽鹦哥突然扑棱棱落在石阶上,喙里叼着半块糕点——是沈之瑶最爱吃的杏仁酥,它歪头看着相握的手,突然尖声道:"平安!平安!"

沈之珩苦笑,连鸟儿都懂得,在这吃人的深宫,平安已是最大奢望,他松开妹妹,替她拂去发间落花:"回吧,起风了。"

暮色四合,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偶尔交错,又很快分开。

晚膳过后,二人在宫中花园散步,夜风掠过湖面,携着荷香拂过回廊。

沈之珩放慢脚步,等沈之瑶跟上来,她今日着了件淡紫纱裙,行走时裙摆如水波荡漾,发间银铃随着步伐轻响,像极了小时候那个总追在他身后叮叮当当的小尾巴。

"还记得小时候吗?"沈之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栖息在莲叶间的蛙声。

沈之瑶弯腰摘了朵睡莲,闻言抬头:"当然记得。"她掰着花瓣数落,"太子哥哥眼里只有政事,大皇姐住在行宫,二皇姐凶巴巴的,四哥时常出征不在京内..."指尖停在最后一片花瓣上,"只有三哥闲着,却总板着脸不理我。"

睡莲被掐出汁液,染紫了她的指甲,沈之珩伸手接过残花,指尖无意相触,沾了些许凉意:"是我不对。"他摩挲着花瓣,想起那年沈之瑶哭着跑去告状,说他折了她养的莲花,父王罚他抄《孝经》百遍,抄得手腕肿了三天。

"父王太偏心了。"沈之珩轻笑,月光在睫毛下投落阴影,"只要是你哭,错的永远是别人。"

沈之瑶眨眨眼,理直气壮:"父王就是偏爱我啊。"她说得如此坦然,像在陈述"天是蓝的"这样毋庸置疑的事实,夜风掀起她额前碎发,露出那双与先皇后如出一辙的杏眼。

沈之珩忽然释怀了,多年来梗在心头的那根刺,就这样被她的直白轻轻拔除,他伸手想揉她发顶,却在半空转道摘下了她发间一片柳叶:"小没良心的。"

湖心亭近了,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咚,沈之珩忽然转身:"昨日出宫,就为口吃的?"

"桂花酥酪嘛..."沈之瑶撇嘴,手指无意识绕着衣带,"生辰那天没吃到..."

这个答案单纯得令人心疼,沈之珩想起暗卫报来的细节——她蹲在酥酪摊前眼巴巴看了半个时辰,最后却因为没带够铜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云国最尊贵的公主,竟为碗三文钱的甜食翻墙。

"改日让人去买。"他声音软下来,像是哄那个因为摔碎糖人而哭鼻子的小丫头,"要多少有多少。"

沈之瑶眼睛倏地亮了,像暗夜里突然点起的灯,她提起裙摆快走两步,银铃声碎了一路:"真的?三哥最好了!"

月光洒在湖面,又被涟漪揉碎成万千银鳞,沈之珩望着妹妹奔向亭子的背影,恍惚看见多年前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举着风车在御花园奔跑,笑声惊起满园飞鸟。

"慢些。"他忍不住叮嘱,如同当年。

沈之瑶在亭口转身,裙摆旋开如花,月光为她镀上银边,勾勒出已经初具风华的轮廓,她冲他招手:"三哥快来!"

沈之珩拾级而上,木质台阶发出细微吱呀声,他忽然想起,这座亭子是父王专为沈之瑶建的——因为她六岁时说想在水中央睡觉,当时觉得荒唐,如今却成了最珍贵的遗赠。

"看!"沈之瑶指着水中月影,"像不像我及笄时摔碎的玉盘?"

沈之珩一怔,那日她因为及笄的安排不够盛大,发脾气摔了礼器,先皇知道后竟然罚了礼部,又送了好多金贵的礼物哄她。

"像。"他轻声应和,目光却落在她映在水中的倒影上,波光粼粼间,那个骄纵的小公主与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重叠,让他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柔软。

沈之瑶忽然安静下来,双手托腮望着月亮:"三哥,你说父王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风停了,蛙声也歇了,沈之珩看着妹妹被月光洗得发白的侧脸,喉头发紧:"一定看着。"

"那他一定很欣慰。"沈之瑶转头,眼睛亮得出奇,"你现在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像支箭,正中沈之珩心口最柔软处,他仓皇低头,假装整理袖口。

白羽鹦哥突然扑棱棱落在栏杆上,歪头看着他们,沈之珩掰了块随身带的杏仁酥喂它,鸟儿却反常地不接,只是不断重复:"平安!平安!"

"这小东西..."沈之珩皱眉,却见沈之瑶已经笑着伸出手,任由鹦哥跳上她指尖。

夜更深了,湖面升起薄雾,沈之珩解下外袍披在妹妹肩上:"回吧,当心着凉。"

沈之瑶拢了拢带着龙涎香气的衣袍,突然凑近嗅了嗅:"和三哥小时候的味道一样。"她笑得狡黠,"那次我躲在你的衣柜里,把你的朝服全蹭上了桂花油..."

沈之珩作势要拧她耳朵,手到半途却变成拂去她肩头落花,多少年了,这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然,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给眼前人拂去尘埃。

"走了。"他转身先行,不让她看见自己上扬的嘴角,身后银铃声如影随形,伴着一声软软的"三哥等等我",恍惚间,岁月从未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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