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太阳正在慢慢变淡。
许溺站在原地,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受了一些小伤也还没有处理,按理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看着谭轻身边高挑的钱虞,他原本有些疲累的表情瞬间就变得阴晴不定起来,于是他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
章觅云敏锐的察觉到了空气中淡淡的不悦,她咬了一下手指甲想:看来谭轻哥哥和阿溺的矛盾还没解决。
她应该做些什么呢?
钱虞和谭轻说话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回来了?”
“我好像见过你。”
许溺抿唇,手指攥紧又松开,一如既往的朝着谭轻微笑:“嗯。”
回答完谭轻的问题,他才径直走到对方身边,语气疑惑道:“哥哥,这位是?”
谭轻说:“这位是钱虞上校,你们应该在青训营的时候见过,我们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钱虞跟那天穿的很不一样,她把头发披散下来,没有扎起马尾愈发美艳,她道:“他对我应该印象不深。”
许溺模糊有个影子,但是那天的回忆本身就全部充斥着谭轻的面孔,他确实没怎么和这位女上校接触过,但听见谭轻这么说,他原本紧绷的肩膀只是微微放松了半分。
谭轻自然也想起那天堪称仓促的对话,因此听见钱虞的解围沉默了一瞬,随即他低声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钱虞微笑致意:“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许溺的肩膀又一瞬间绷紧。
什么话,示好?还是求爱?
章觅云拉了一把许溺的袖子,扬声道:“走啦,谢谢虞姐姐!”
钱虞笑着摆了摆手。
章觅云被收买了么?她听起来很喜欢对方。
许溺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谭轻却凑过来低声说:“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他眼底的关心不似作伪,许溺强行笑了笑,他低低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强忍疼痛和抱怨:“受了一点小伤。”
谭轻蹙眉,微微向钱虞致意,带着章觅云和许溺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钱虞看着“黄昏”尽头的三个人影,闭上眼睛。
好像依稀又听见某些爽朗的笑声。
那人偏过头来,嗓音稳重却有些不满:“真厉害,要是我再不努力跑跑,可能就要追不上你了,王牌飞行员。”
钱虞笑道:“你也不差啊,邵中校。”
对方连连偏头,感叹道:“我可不能和你比。”
钱虞站在他身边,对方粗壮有力的手臂轻轻挽起她,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握住:“走了,回家。”
**
谭轻本来是想带许溺去医院的,但是许溺拒绝了,用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小狗撒娇的意味:“不用了哥哥,你帮我在家里上药就行。”
谭轻拿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去医院拿了药带回家。
章觅云本来提议帮忙,但是许溺把门板一关,无情的以男女授受不亲拒绝了她不怀好意的无事献殷勤。
他转头就看见谭轻带着手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看着他平静说:“脱衣服吧。”
许溺动作一滞,随后,从耳根处慢慢爬上一缕绯红,原本成熟高大生人勿近的少年瞬间像变成了一只不敢动作的小猫咪。
许溺有些不敢看谭轻的眼睛,低头默不作声脱了军装外套。
谭轻以为他手上的地方很痛所以动作慢吞吞的,因此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半天没动,错过了许溺血一样通红的耳垂。
少年身形修长,不再是流浪的时候有些过分瘦弱的身体,并且,比起已经快接近三年前时只能矮小的牵着谭轻的垂下来的军装衣角,他成长的趋势惊人,抽条极快,谭轻几乎已经不需要低头看他,目光微微往下就能看见少年茂密的黑发。
踏月常年没有日光,他的皮肤便接近细腻的白,但因为接近三年不分昼夜的训练,他上半身骨骼匀称,胳膊牵动背部会出现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力量感,但也显得上面的淤青和满血狰狞的咬伤和腐蚀愈发的惊人。
谭轻目光落在那些狰狞的伤口上下意识放缓了呼吸,许溺已经走过来了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声音一反往常的哑,但并未有太大的改变。
谭轻于是道:“如果疼就告诉我。”
许溺闷闷的嗯了一声。
消毒液擦在伤口上先是凉意,随后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许溺明明受伤的时候比这痛一百倍不止,但是这一刻,他反而委屈的出声道:“哥哥,好痛。”
谭轻手停住了,随后控制了力道,他低声道:“下次小心一点。”
许溺在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痛里先是想到几年前他带着谭轻去医院上药的时候,谭轻的表情好像也像也有一根针他心里扎的生疼。
那时候那位医生说:“人类需要眼泪。”
他觉得说的很对。
现在他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谭轻的表情有些奇怪了。
他出声道:“哥哥……”
“你还记得曾经跟医院去跟我上药的事情吗?”谭轻平淡的声音带着一点玩笑的意味,竟然和许溺的声音又同时响起。
许溺先是一呆,随即立刻道:“记得。”
关于谭轻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谭轻一边将抵抗剂涂在他被腐蚀的皮肤上,一边淡淡说:“人类需要眼泪。”
“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对现在的你说了。”
许溺听见他云淡风轻一般的无声安抚,心脏狂跳起来,连谭轻将抵抗剂涂在皮肤上带来的火烧触感都忽略了不少。
他想了想道:“哥哥,那我现在大概能够理解当时在想什么了。”
谭轻嗯了一声,示意许溺说出来。
许溺背对着他,手指扣在膝盖上抓的很紧,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苦恼:“要是在你面前因为痛的不行哭出来,我会觉得很丢脸。”
谭轻噗嗤一笑,真的被许溺的话逗笑了。
他很少这样笑。
明亮,干净,带着一点无可奈何和纵容。
许溺的喉咙忍不住像是干涸的沙漠一样发痒,随即也笑了出来。
他说:“你也是跟我想的一样吧哥哥?”
谭轻将抵抗剂放回去,淡淡的嗯了一声,在孩子面前哭可不是什么值得让人开心的事情。
谭轻目光落在他微微弓起时舒展的背部带着接近血脉喷张的曲线,像是某只懒洋洋在打哈欠的花豹一样让远看的人忌惮不已,近看又觉得软乎乎的时候,终于有些不得不正视对方已经快要成年的事实。
更张扬,更具有倾略性。
而懒洋洋的花豹此刻忽然转过身凑近了看他,漆黑的眼睛里装着他的倒影没有亮光,语气听不出是什么想法:“哥哥,那个钱上校喜欢你吗?”
谭轻一愣。
许溺原本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尽管他刻意忽略,却总是想起先钱看到的那糟糕一幕,他想问清楚。
忽略心里那一丝接近暴怒的焦躁感,他努力将自己伪装成好奇的样子。
但他知道自己伪装的并不高明。
原本坐在床沿的他因为转身的动作贴近了谭轻,他单手撑着床沿,有一种即将扑向谭轻的错觉。
谭轻愣神之后才发现许溺问的问题究竟有多荒谬,审视着他的脸,思索究竟是因为什么造成了许溺这样的错觉,他说:“为什么会怎么觉得?”
许溺原本的好心情因为这句话差点变为阴云密布,哥哥没有立刻否认,难道是真的喜欢上对方了吗?
他克制了一下情绪,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是那么糟糕:“因为…你们看起来…挺般配的。”
他差点咬断自己的舌根。
谭轻看着他有些不悦的脸色,竟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他道:“不会的,我们只是朋友,这位钱虞上校有自己的爱人。”
许溺穷追不舍:“那她跟你说了什么?你要考虑什么?”
谭轻道:“她问我,想不想要离开踏月。”
许溺停住了继续追问的话。
谭轻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在意,但是许溺却忽然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许溺问他:“那你想离开吗?”
谭轻看了他一眼,或许是许溺看向他的眼睛里所蕴含的情感让他忽然触动了,他道:“我不知道。”
他平静清晰的分析着一切:“我三岁以前的记忆是空白的,或许我本身也不可能记得,但是张崇明基地长救下了我。”
“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
“我有记忆的那一瞬开始,我所有的经历、见识和成长全部都来源于张崇明基地长,他给了我生命,将我抚养长大。”
“尽管我并不喜欢踏月某些人和事,但是张崇明基地长或许为此呕心沥血积郁多年。”
“我就不能没有顾虑的去做任何事。”
“而且,”谭轻近乎迷茫的自省说,“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原本我就不可能活下来,也因此,在这个世界里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归属感。
谭轻道:“如果我能想到的话。”
他并不喜欢像旁人一样假设,因此这对于自己来说几乎不可能。
许溺紧紧的盯着谭轻,忽然说:“哥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谭轻眼睫颤了颤,呼出一口气站起身:“在那之前,我觉得你可以先把衣服穿上。”像是什么都没说,他拉门离开,留下许溺一个人在房间里。
那背影,或许带上几分慌乱和无措的意味。
**
很快,张崇明要求组建三只清理小队前往泄月瀑布深处进行探索的通知下发给了基地,引起了许多议论。
原因无他,张崇明上任基地长之后,再也没有过大规模探索泄月瀑布的清理行动了,尽管对外均表示由于TRE可供提取的材料减少以及瞭望塔的观测显示污染度有所下降,但这仍然是一个久违的决定,谁也说不准究竟能否完好无损的完成任务。
谭轻对此却没什么过多的看法。
但是,任务颁布的那天晚上,他极为罕见的失眠了。
瞭望塔上仍然夜华如水,圆月巨大而接近恐怖的挂在近在咫尺的天边,他一如往常一样看着瞭望塔尽头那轰隆而响飞泻三千尺的瀑布水花。每一滴都义无反顾的跳进深深的潭水里,没有思考他们究竟是否会从此沉溺再不能看见分明。
谭轻按了按太阳穴,看着瀑布发呆。
他冷静、平和、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但归根到底,也才是一个22岁的青年,他比防御军部的绝大多数上校都要年轻,但同样的,他也比那些人的阅历要单薄很多,他有别人难以企及的功勋和丰富的战斗经验,却对一些事情过于爱憎分明。
并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此时此刻,却也不能说好。
他在纠结某些事情,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干净又安静。
直到张崇明叫了他一声。
他立刻转过身去,刚想抬手,张崇明却摆了一下示意不必怎么严肃,他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竟然格外明显,但是面对谭轻时的身姿和笑意却分毫不变。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张崇明笑着说。
谭轻道:“您很久都没来过了。”
两人并肩坐在瞭望塔最高处,肆意感受着呼啸而过的狂风,风将谭轻有些凌乱的衣角吹的翻飞。
张崇明道:“闲得无聊,本来准备去走走路,结果老远看见这上面有个人影,我猜就是你。”
谭轻微微笑了一下,很快就又隐匿不见。
张崇明低沉的声音混着夜风听的不太真切:“睡不着吗?”
谭轻点了一下头,正在心中犹豫是否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张崇明却开口说的话让他彻彻底底的愣在原地不再动弹。
“阿轻,你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张崇明笑着说。
“我最开始救下你还只有三四岁,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掉进那个深潭里的,把你从水里带出来的时候,你基本已经听不见呼吸了,脸色发青,我们都以为没办法了,没想到是,你竟然又有呼吸了。”
“我现在想想,那句话是真的没错。”张崇明至今仍然能够想起那天的场景,仍然激动不已。
他看着谭轻道:“阿轻,你是一个奇迹。”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已经注定,谭轻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以罕见的优越基因在清理行动和救援行动中创造了更多的奇迹。
“这句话的好像现在已经灵验了,”张崇明不失玩笑地说,“但是世界或许要更复杂一点,我发现你好像比青司要更单纯。”
“最开始我以为这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你这么聪明,早在青司死的那天或许就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张崇明缓缓吐气,提起沈青司,气氛一瞬间就变得沉重起来。
谭轻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脑里嗡嗡作响,有一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巨大惶恐从内心深处席卷而来,他长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哑的不像话。
“人老了,很多时候做的决策总是容易左思右想迟疑不已,恨不得把每一条路每一个利弊都均衡左右,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既没有做好一个合格的父亲,也没有做好一个足够优秀的基地长。”
没有。
不是这样的。
“我把你当做我的儿子,你很优秀,能够安全的生存下去,所以我把这仅有的私心留给你。”
张崇明拍了拍谭轻的肩膀,一如从前的任何时刻将他内心纠结的内容一眼看出,并说的如此温柔。
“阿轻,去找你自己的世界吧。”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离开踏月了,我都支持你。”
我以我仅有的私心,作为一个父亲,希望你离开踏月,不必再为我付出些什么,也不必一直保护我,不必为自己背负不应当背负的语言枷锁,更不必一直因为我而受伤。
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你本来就从自由的瀑布深处来,也应该像银光蝶一样无所顾虑的振翅飞去。
一年感不了一次冒,一感冒简直难受的要死,但是电脑打字果然很爽。
大概还有三章结束踏月篇,终于要写到我最喜欢的云河带了(PS:张崇明基地长我真的,阿轻这下遭受暴击彻底睡不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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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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