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下得毫无征兆,却又仿佛积压了太久。
宋居安坐在缓慢行驶的长途大巴上,车窗玻璃被一层厚厚的、不断凝结又不断被雨刮器艰难刮开的冰霜覆盖,窗外是呼啸而过的、白茫茫的天地。
禹州,这个他刻意遗忘多年的小城名字,此刻正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点变得清晰,带着陈旧记忆里特有的潮湿和冷冽气息。
他最终没有选择飞机。
并非预见到大雪会封住机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规避——飞机太快,太决绝,像一种仪式性的彻底告别。
而长途大巴的颠簸、缓慢、以及混杂着各种气味的封闭空间,更像是一种自我放逐的过程,让他有时间将那些纷乱的情绪一寸寸沉淀。
他给陆子昕发了那封长信。
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剔除了所有可能泄露软弱的痕迹,只剩下格式化的感谢,冷静的告别,以及对未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的苍白祝福。
尊敬的陆医生
您好!
提笔时,窗外正落着细雪,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照顾,遇见你是我的荣幸。
近来总想起在医院和你相处的那段日子。白炽灯明晃晃的,消毒水气味浓重,唯独你俯身询问时,衣领间逸出一点淡淡的皂香,竟让我在那般难捱的时光里,尝出些安宁的意味。
如今我孑然一身,祝愿陆医生能早些遇到一个喜欢的人。此后长冬漫漫,大约再无人能像你那样,只消一个眼神就拂去所有痛楚。望你前路皆暖,顺遂无虞。
珍重。
宋居安敬上 腊月廿一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指尖是冰凉的,心脏却奇异地没有泛起太多波澜,只是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洞。
他以为陆子昕会明白。
他们之间那场由蒋老爷子一手促成的、荒诞又无奈的“归属”关系,早该随着蒋其明的逐渐平静而悄然落幕。
新闻上,蒋家和黎家的联姻举办的盛大而庄重。
京州的各大头条上被刷屏。
宋居安看着蒋其明身着名贵的西装,意气风发的站在人群中,身旁是黎悦那张洋溢着幸福了脸。
早该如此了。
宋居安倚在车窗上,这段时间陆子昕给了他庇护,给了他一段喘息的时间,但他不能永远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尤其是……陆子昕。
巨大的凌然道德感使得宋居安从未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怜悯或者施舍。
可他从未看透过陆子昕。
那个男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和意图都沉在幽暗的水底,表面只有一片平静无波的冷光。
他的照顾是恰到好处的,他的距离是分寸十足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让宋居安时刻记得自己“所有物”的身份。
所以,离开是唯一的出路。
大巴车在一个简陋的服务区短暂停靠。
宋居安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随着稀疏的人流下车透气。冰冷的空气瞬间刺入肺腑,带着雪粒的锋利。
他站在檐下,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起伏的山峦轮廓,像极了陆子昕办公室里那幅冷色调的抽象画。
他拿出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没有新的信息,没有未接来电。那封长信如同石沉大海。
也好。他想。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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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昕看到那封信时,是在一个冗长的线上跨国商会的会议间隙。
手机屏幕亮起,发件人的名字让他的指尖停顿了半秒。他点开,快速浏览。
感谢。帮助。珍重。再见。
每一个词都礼貌周到,每一个词都疏离得像是在切割。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窗外骤然降下的暴雪更让他感到寒意。
寻死。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窜入他的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他几乎颤抖着挨到了会议结束。
“喂,哥,是我,帮我整辆车,顺便派些人过来”
陆梓宸:“出什么事”
“我找个人”
“好,知道了”
他一边快步走出会议室,一边拨打宋居安的电话。
关机。
冰冷的提示音像是一根针,扎进他的耳膜。
他尝试拨打公寓的座机,无人接听。拨打宋居安偶尔会去的书店咖啡厅,店员说今天没见到宋先生。
陆子昕的呼吸变得沉滞起来。
他猛地推开办公室的落地窗,寒风裹挟着雪片疯狂涌入,吹乱了他一丝不苟的头发。
楼下街道已经是一片混沌的白色世界,交通陷入瘫痪,远处传来救护车模糊的鸣笛声。
机场关闭。高速管制。
所有离开这座城市的现代化途径,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无情斩断。
但一个人如果一心求死,总有办法离开。
陆子昕猛地转身,抓起车钥匙和大衣,他拨通了助理的电话,声音冷得掉冰渣:“备车!现在!”
“陆总,现在所有路都……”助理惊慌地试图劝阻。
“那就找出能开的路!”陆子昕低吼道,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骇人戾气,“查!查所有可能离开的途径!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每一个!”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平时的冷静自持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助理:“陆总,查到了,宋先生买了一趟从京州到禹州的车”
信息很快反馈回来。由于天气极端,大部分公共交通已停运,但有一趟发往禹州方向的长途大巴,在天气彻底恶化前,侥幸驶出了车站。
禹州。
陆子昕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宋居安档案里籍贯的那一栏。一个他从未去过,也从未在意过的中原小城。
是他了。他一定是回去了。回到那个或许留有他最初生活痕迹,也或许是他选择终结一切的地方。
“导航去禹州。现在!”陆子昕坐进驾驶座,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黑色的轿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扎入那片白茫茫的混沌之中。
“可高速已经封了”
“那就走下面的乡道,大巴车能走,我们也能”
一天一夜。
陆子昕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撑过这漫长而煎熬的旅程。
车窗外的世界从城市的钢铁森林变成被厚重积雪覆盖的荒野,道路变得泥泞难行,能见度时常低得只能依靠车灯和本能前行。
雨刮器疯狂摆动,刮开的却仿佛是永无止境的雪幕。
他不停地拨打那个依旧关机的号码,手机的电量提示一次次报警,又一次次用车载电源续上。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昂贵的大衣上沾满了雪水泥渍,但他毫无所觉。
脑海里反复出现的,是宋居安苍白的脸,是他低头时脆弱的后颈,是他强作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眼神,是他在病房门口软倒在自己怀里时,那细微的颤抖和温热的触感。
还有那封信。那封冷静得可怕的告别信。
每一种想象都在灼烧他的神经。他不敢去想如果自己晚了一步,如果……
握紧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不能接受那种可能。
导航提示终于进入禹州地界时,天色再次暗沉下来。
雪小了些,但天空依旧是压抑的铅灰色。小城仿佛被时光遗忘,低矮的房屋、狭窄的街道、缓慢行走的路人,一切都透着一种陈旧感。
按照最后查到的模糊信息,那辆大巴的终点站是禹州老城区的汽车站。
陆子昕的车子碾过积雪的街道,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略显破败的车站前。
他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昏暗的候车大厅,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稀疏的旅客,打着哈欠的工作人员,空气里弥漫着泡面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难道他猜错了?难道……
就在恐慌即将吞噬他的那一刻,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大厅最角落里,一个孤零零的、靠着墙壁坐在塑料排椅上的身影。
那人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他身边放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低着头,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只是无力抬头。
是宋居安。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尚未消散的后怕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陆子昕的四肢百骸,让他甚至有一瞬间的眩晕。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又轻得怕惊扰了什么。
他停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角落里的人完全笼罩。
宋居安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或者是那无法忽视的、强烈到几乎实质化的注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迟疑和疲惫,抬起了头。
帽檐下,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露了出来,里面盛满了长途跋涉后的困倦、茫然,以及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掀起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慌乱。
“……陆医生?”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听不清。
陆子昕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目光像是要将他钉在原地,又像是要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是完整的,是活生生的。
他眼底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是宋居安从未见过的激烈和……疯狂。
那里面翻滚着怒火,交织着恐惧,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宋居安看不懂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东西。
周围的嘈杂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世界只剩下这个昏暗的角落,和这两个沉默对视的人。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陆子昕才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与坐着的宋居安平视的高度。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却莫名地更显惊心。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路风雪的冰冷,甚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碰上了宋居安的脸颊。触感是温热的,真实的。
“陆医生,你……你怎么来了”
宋居安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却被陆子昕用另一只手固定住了下巴。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
“为什么关机?”陆子昕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极度压抑后的粗粝。
宋居安被他眼底的情绪和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得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回答:“手机……没电了。”
“为什么来这儿?”
“……只是想回来看看。”宋居安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了下去。
“看看?”陆子昕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厉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赤红,“那封信呢?那封告别信算什么?宋居安,你告诉我,冒着大雪坐一天一夜大巴跑回这个鬼地方,只是为了‘看看’?”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压抑了一路的所有恐惧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同破闸的洪水。
“你以为你是什么?你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你可以用那么一封信就打发我?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他的话顿住了,像是无法说出那个可怕的可能性,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盯着宋居安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宋居安被他从未有过的失态彻底震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是如何的失控和……脆弱。
“我不是……”他试图解释,声音微弱。
“你不是什么?”陆子昕逼近他,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错,他能清晰地看到陆子昕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么惊慌,那么无措,“宋居安,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你哪里也不准去!”
这句话霸道专横,甚至毫无道理,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宋居安所有的伪装和强撑。他看着陆子昕,看着这个为他疯狂、为他驱车千里、此刻正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抓着他的男人,一直紧绷的某根弦,倏然断裂。
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陆子昕所有汹涌的怒火,在看到那骤然泛红的水光时,猛地一滞。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两人都猝不及防的动作——他猛地将宋居安拉进怀里,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手臂箍紧他的脊背,像是要将他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彻底隔绝外界的风雪和所有可能带走他的危险。
宋居安的脸被迫埋进他冰冷的大衣领口,那熟悉的雪松冷香混杂着风雪的气息和一丝汗水的味道,强势地包裹了他。他能感觉到陆子昕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般敲击着他的耳膜,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这个拥抱太用力,太滚烫,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与他认知中那个永远冷静疏离的陆子昕截然不同。
他僵在原地,忘记了挣扎,也忘记了思考。
候车厅里嘈杂的人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找了你一天一夜。”陆子昕的声音闷闷地响在他的头顶,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宋居安,你不能这样对我。”
宋居安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渗进陆子昕冰冷的大衣布料里。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
原来,那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
大巴车的引擎在窗外发出沉闷的轰鸣,似乎准备驶离。但这片昏暗的、与世隔绝的角落,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雪依旧,归途漫漫。
而这一次,他似乎再也无法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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