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从未有过如此喧闹的平静。
罗成宇的死和“先知”系统的罪证被公之于众，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核弹，引发的海啸席卷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调查组、记者、愤怒的民众……各种力量交织碰撞，昔日坚固无比的系统正在从内部土崩瓦解。
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陈锋和陆知远却像是被短暂遗忘的礁石，驻留在医院的特需病房里，享受着暴风雨眼中奇异的宁静。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浓郁，但阳光已经能穿透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陈锋肩膀裹着厚厚的绷带，半靠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按着电视遥控器。屏幕上几乎所有的频道都在报道“先知系统”案的最新进展，言辞激烈，画面纷乱。
“啧，这帮家伙，动作倒挺快。”陈锋撇撇嘴，换了个台，是吵闹的卡通片，“抢功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
陆知远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膝上放着崭新的平板电脑，手指飞快地敲击着。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件柔软的浅灰色毛衣，整个人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少了些许平时的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舆论发酵需要时间，权力更迭需要过程。目前的混乱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他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至少，我们现在看的不是内部通报，而是公开报道。”
陈锋把遥控器一扔，侧过头看陆知远：“喂，我说，你这人是不是就没有‘放松’这个模式？案子都结了，还在那儿忙活什么呢？”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像是被忽略了的大型犬。
陆知远终于从屏幕前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陈锋：“在处理后续。我们的电子设备被永久注销了权限，需要重新构建安全网络。另外，李薇和周文斌的案子需要重新整理证据，提交给特别调查委员会，确保定性和量刑准确。”
他的视线在陈锋裹着绷带的肩膀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以及，预约了江城最好的骨科和康复医生，下午三点。你的肩关节韧带损伤严重，不及时进行系统康复会留下后遗症。”
一连串逻辑清晰、安排妥当的话砸下来，把陈锋那点小小的抱怨砸得稀碎。他愣了两秒，心里头那点莫名的焦躁忽然就被熨平了，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受用？
他摸了摸鼻子，语气软了下来，甚至带上点耍无赖的调调：“知道了知道了，陆大管家。那你也不能光忙着‘处理后续’，你得监督我啊。我这伤可是为了谁啊？”
这话说得歧义横生，暧昧不清。连陈锋自己说完都觉得有点耳根发热。
陆知远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监督你什么？监督你偷喝护士站藏在冰箱里的酸奶？”
陈锋：“……”他昨天偷偷摸了一盒草莓味酸奶的事居然被发现了！
“我那是在补充营养！”他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碳水化合物和添加剂含量过高，不利于伤口愈合。”陆知远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语气平淡地给出专业判决，“我给你订了无菌营养餐，中午会送到。”
陈锋顿时垮了脸，哀嚎一声倒在枕头上：“又是那玩意儿？淡出个鸟来！陆知远，你是不是故意的？”
没人回答他，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阳光里细微的尘埃飞舞。
过了一会儿，就在陈锋以为对方不会再搭理他时，陆知远的声音又轻轻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的伤，是为了真相。”
也是为了我。
最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但陈锋奇异地听懂了。他扭过头，看着那个重新沉浸在工作中的侧影，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连带着肩膀那点疼痛都不那么明显了。
中午，陆知远说的“无菌营养餐”果然准时送达。但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小份包装精致、一看就甜度超标的提拉米苏。
陈锋看着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甜点，愣了一下，看向陆知远。
陆法医面无表情地切开自己的鸡胸肉，语气毫无波澜：“护士站送的。糖分超标，偶尔一次。下不为例。”
陈锋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找借口的样子，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他挖了一大勺蛋糕塞进嘴里，甜腻的口感瞬间弥漫开来，齁得他眯起了眼，心里却莫名地更甜了。
“嗯，真难吃。”他含糊地评价，然后迅速把一整块都消灭干净。
下午的康复治疗并不轻松。医生手法专业，但按压和拉伸依旧带来了剧烈的疼痛。陈锋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声不吭。
陆知远就站在治疗室外面，隔着玻璃窗看着。他没有进去，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但陈锋每一次因疼痛而绷紧肌肉、皱紧眉头时，都能透过玻璃，看到陆知远扶在窗台上的手，指节会微微收紧。
那一刻，仿佛那些疼痛通过某种无形的纽带，也传递到了窗外那个人身上。
治疗结束，陈锋几乎是虚脱地走出来，脸色发白。
陆知远递给他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然后，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擦掉了他额角快要滴落的汗珠。
动作很轻，很快，一触即分。
指尖微凉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陈锋的皮肤，让他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陆知远已经收回了手，表情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医生说了，前期会比较痛苦。坚持一下。”
陈锋看着他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那点涟漪却越扩越大。他接过水，猛灌了几口，借着动作掩饰突然加快的心跳。
“知道。”他声音有点哑，“死不了。”
回去的车上，陈锋靠着车窗假寐。夕阳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车子经过一个减速带，轻轻颠簸了一下，陈锋受伤的肩膀无意识地撞到了车窗框，他疼得“嘶”了一声，瞬间清醒。
几乎就在同时，他感觉身下一震，司机似乎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让车速变得更加平稳。
然后，一件叠得整齐的薄外套被递了过来，塞到他和他旁边的车窗之间，形成了一个柔软的缓冲垫。
递衣服的人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做。
陈锋看着那件浅灰色的羊绒外套，又看看陆知远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里头那片软塌塌的地方又被戳了一下。他默默地把肩膀靠在那片柔软上，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
他没有道谢，只是闭上了眼，嘴角却悄悄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
几天后，他们获准暂时离开医院，配合特别调查委员会进行问询。问询过程冗长而细致，再次揭开那些黑暗的过往，对两人来说都是一种精神上的消耗。
从戒备森严的调查点出来，已是华灯初上。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散了连日来的沉闷。
陈锋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散了些许。他侧头看陆知远，对方微微蹙着眉，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问询细节里。
“喂，”陈锋用没受伤的那边胳膊碰了碰他，“完事了就别想了。饿死了，找个地方祭五脏庙？”
陆知远回过神，推了推眼镜：“你想吃什么？”
“火锅！”陈锋毫不犹豫，“辣的！重辣！嘴里都快淡出鸟了，必须回回血！”
陆知远眉头蹙得更紧：“你的伤口还在恢复期，辛辣刺激……”
“哎呀偶尔一次！死不了！”陈锋打断他，几乎是拖着人就往路边走，“我知道一家巷子里的，味道绝了，环境也……呃，挺安全的。”他补充了一句，意指现在可能还存在的不确定的危险。
陆知远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急切，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那家火锅店果然藏在深巷里，店面不大，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牛油和辣椒浓烈的香气。对于习惯了安静和秩序的陆知远来说，环境堪称灾难。
陈锋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里的卡座，拿起菜单唰唰就勾了一大堆肉和内脏，最后才象征性地点了盘生菜。
陆知远看着那满纸的红色“麻辣”锅底和重油重荤的菜色，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还是拿起纸巾，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自己面前的碗筷。
锅底很快沸腾起来，红油翻滚，辣椒和花椒在其中起伏，散发出霸道诱人的香气。
陈锋烫了一大片毛肚，七上八下后捞起来，蘸满了香油蒜泥，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一脸满足：“嘶……哈……爽！就是这个味！”
他抬头，看见陆知远正拿着筷子，对着那翻滚的红油锅如临大敌，一片薄薄的牛肉在筷尖犹豫不前，仿佛在进行某种科学实验前的风险评估。
陈锋差点笑出声。他拿起漏勺，捞起几片刚刚烫好的、火候正佳的嫩牛肉，然后——做了一件让两人都愣住的动作。
他非常自然地把那几片牛肉，放进了陆知远面前的香油碟里。
“这个好了，吃吧。再煮就老了。”他语气随意，仿佛做了千百遍一样自然。
陆知远看着自己碟子里多出来的牛肉，又看看陈锋。对方已经低下头去对付鸭肠，耳根却似乎有点泛红。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火锅的香气，还有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
陆知远低下头，夹起一片牛肉，小心地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辛辣的味道瞬间冲击着味蕾，是他平时绝不会碰的刺激程度，但……似乎并不讨厌。
他甚至觉得，胃里和心里，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怎么样？”陈锋抬头问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期待。
“尚可。”陆知远给出一个保守的评价，却主动又夹起了一片。
陈锋得意地笑了，又给他捞了一勺虾滑。
这顿饭，陆知远吃得比平时多得多，额角甚至也冒出了细密的汗。陈锋看得有趣，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陆知远愣了一下，接过纸巾，却没有擦汗，只是捏在手里。他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平日里冷硬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在金丝眼镜后，竟显出几分难得的……生动。
陈锋看着看着，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结账出门，夜风一吹，身上的火锅味久久不散。两人并肩走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巷子里，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接下来什么打算？”陈锋踢开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状似随意地问，“部里肯定要给你记大功，调回去升职加薪了吧？”他语气里藏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陆知远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提交了申请，暂时留在江城局。技术口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交接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先知’系统的技术残留需要彻底清除，相关的伦理规范也需要重新拟定。这些，别人做我不放心。”
陈锋“哦”了一声，心里的那点紧张忽然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快的情绪。“那挺好，这儿……也挺好的。”
快走到巷口时，陆知远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未拆封的手机盒，递给陈锋。
“你的新终端。号码只有我知道。加密协议我重新编写过，绝对安全。”他语气平淡，像是在交代工作。
陈锋接过盒子，心里头那点轻快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暖意。他扯开包装，拿出手机，漆黑的屏幕映出他带着笑的脸。
他熟练地开机，点开通讯录，里面果然只存了一个号码，备注是——“A_陆”。
那个“A”字，让陈锋嘴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他手指动了动，把备注改成了“自家AI”，然后满意地锁屏，揣进口袋。
“谢了。”他撞了一下陆知远的肩膀，“以后24小时随叫随到？”
陆知远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提醒：“月度流量套餐是基础档，超了要自己付钱。”
“知道啦，管家婆。”陈锋笑得越发张扬，声音在安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月光清澈，落在他们身上，将那些共同经历过的黑暗与血腥悄然洗去，只留下并行的身影，和空气中那缕尚未散尽的、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漫长，但此刻，晴空之下，他们拥有彼此最坚实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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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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