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秒都粘稠而难熬。
陈锋不知道自己在办公室里站了多久。直到窗外刺眼的阳光开始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目狼藉的地面上。指尖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凝结成一道暗红色的痂,嘴唇上被磕破的地方却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才那失控的、荒谬的十分钟。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哒"的轻响。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消毒水、血腥和陆知远身上极淡冷冽气息的味道,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弯腰,沉默地扶起被踢翻的废纸篓,将散落一地的纸团捡回去。动作机械而麻木。然后他走到档案柜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那里刚才还抵着陆知远的后背。
操。
他低咒一声,烦躁地扒了扒头发,最终还是抓起外套,大步离开了办公室。他需要尼古丁,需要酒精,需要任何能麻痹此刻翻江倒海般情绪的东西。
走廊里遇到相熟的同事打招呼,他勉强点头应付,脚步未停。对方似乎想问他脸色怎么这么差,但看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陈锋直接去了天台。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燥热。他靠在栏杆上,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平息内心的混乱。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一幕——陆知远震惊瞪大的双眼,苍白的脸,红肿破皮的嘴唇,还有最后那个冰冷抗拒、仿佛他是什么致命病毒的背影。
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是因为连日的疲惫和压力?是因为陆知远那副永远正确、永远冷静的姿态太过刺眼?还是因为……某些他不敢深究的、被压抑许久的、黑暗的吸引力?
烟雾缭绕中,陈锋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无论原因是什么,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陆知远绝对不会原谅这种侵犯。他们的合作完了。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调职申请就会摆在赵队的桌子上。
一支烟很快燃尽。他又点了一支。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他才掐灭烟头,拖着沉重的步伐下楼。
经过技术科办公室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灯还亮着,但里面只有几个加班的陌生面孔,没有陆知远。
他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了几分。
那一夜,陈锋失眠了。他在宿舍狭窄的床上翻来覆去,一闭上眼就是陆知远那双震惊而冰冷的眼睛。凌晨时分,他才迷迷糊糊睡去,却睡得极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
第二天,他顶着更重的黑眼圈和胡茬,踩着点走进刑侦支队大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刑场。
他做好了面对所有人异样目光的准备,甚至做好了被赵队叫去办公室痛骂一顿然后调去守水库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办公室被打扫过了,地面干净,废纸篓空空如也,仿佛昨天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他的办公桌上,那份有争议的尸检报告和现场重建报告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叠新的、需要他签字的文件。
陆知远已经在了。
他依旧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侧对着门口,专注地看着显微镜。白大褂一丝不苟,金丝眼镜端正地架在鼻梁上,脸色平静无波,仿佛昨天那个狼狈失措、嘴唇红肿的人只是陈锋的一个幻觉。
如果不是他下唇上那一道细微的、已经结痂的破损痕迹还隐约可见的话。
陈锋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喉咙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陆知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但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着手里的工作,仿佛门口站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这种彻彻底底的无视,比愤怒的指责和冰冷的斥骂更让陈锋难受。它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瞬间横亘在两人之间。
"……早。"陈锋干巴巴地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没有回应。
显微镜下的载玻片被轻轻移动了一下。
陈锋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尴尬和懊悔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赵建国粗犷的嗓门在走廊里响起,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都到了?开会!三分钟!!新案子!"
这声吆喝暂时解了陈锋的围。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率先冲进了小会议室,找了个离主位最远的角落坐下。
队员们陆续进来,互相打着招呼,讨论着可能的新案情。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陆知远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拿着笔记本和笔,目不斜视地走到会议桌另一头,离陈锋最远的位置坐下,全程没有往陈锋的方向看一眼。
赵建国雷厉风行地开始布置任务。是一起看似普通的抢劫伤人案,但发生在敏感地段,上头要求尽快破案。
"陈锋,你带一队人负责现场复勘和外围摸排。"
"是,赵队。"陈锋应道,声音还是有些发紧。
"陆法医,"赵建国转向另一边,"伤者还在医院,情况稳定了,你尽快去做个伤情鉴定,固定证据。"
"好的。"陆知远的声音平稳冷淡,和平时毫无二致。
陈锋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他一眼。陆知远正低头记录着,侧脸线条冷静而疏离。
"另外,"赵建国敲了敲桌子,目光在陈锋和陆知远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们两个,之前走私案的结案报告,最晚明天下午必须放我桌上。别再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听到没?"
"明白。"陆知远率先回答。
"……知道了。"陈锋闷声道。
会议结束,众人鱼贯而出。陈锋磨蹭着落在最后,他想找机会跟陆知远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但陆知远收拾好东西,径直走向与技术科相反方向的电梯——那是通往地下车库和法医办公室的专用电梯,显然是要立刻去医院。
陈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后,最终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烦躁地"啧"了一声。
接下来的两天,一种诡异的"正常"在维持着。
工作照常进行。新案子的侦查有条不紊地推进。陈锋带着人在外面跑断腿,陆知远在实验室和医院之间忙碌。两人因为工作需要,不可避免地会有交接,但所有的交流都缩减到不能再少。
"报告放你桌上了。"
"嗯。"
"嫌疑人的鞋印样本,技术科让你过去看一下。"
"收到。"
冰冷,简短,高效。纯粹的工作机器。
陆知远不再对陈锋的勘查结果提出任何质疑,也不再催促他提交任何材料。他甚至完美地修正了之前那份有争议的尸检报告里"不准确"的数据,使其完全吻合了陈锋的现场重建推论——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却让陈锋感到无比憋屈的方式。
陈锋宁愿他像以前一样跟自己吵得天翻地覆,也不愿面对这种彻底的、公式化的冷漠。
他试图道歉。
一次是在走廊里,他堵住了刚从实验室出来的陆知远。
"陆法医,那天……我……"他组织着语言,却发现所有的词汇都如此苍白无力。
陆知远停下脚步,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陈警官,如果是对结案报告有疑问,请发邮件说明。如果是私事,现在是工作时间,不方便。"
说完,他微微侧身,从陈锋身边绕了过去,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
另一次,他托一个和陆知远关系还不错的痕检员,给陆知远带了一杯咖啡——和他上次偷喝的一样的草莓味酸奶——他记得陆知远虽然嘴上嫌弃,但还是喝完了。
半小时后,那杯原封未动的咖啡和酸奶出现在了陈锋的办公桌上,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打印着冰冷的宋体字:"谢谢,不必。陆。"
陈锋看着那打印的字条,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强烈的挫败感直冲头顶。他抓起那杯咖啡,狠狠扔进了垃圾桶!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同事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惊讶地看过来。
"看什么看!没事干了?"陈锋没好气地吼道。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心里都明镜似的——陈哥和陆法医这梁子,怕是结大了。只是没人知道,这梁子到底是因为工作分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不可言说的原因。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周五下午。
陈锋终于熬完了结案报告的最后部分,阴沉着脸拿着报告去找赵建国签字。在队长办公室门口,他意外地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对话声。门虚掩着。
"……知远啊,你最近状态不太对。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给你放两天假?"是赵建国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和。
"谢谢赵队,不用。我很好。"陆知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真没事?我看你和陈锋那小子……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又犯浑了?你跟我说,我收拾他!"
门外,陈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里面沉默了几秒。
"没有。"陆知远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我和陈警官只是工作理念上有些不同,不会影响正常工作。请赵队放心。"
他的语气那么公事公办,那么坦然,仿佛那天办公室里那场失控的冲突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理念不同"。
陈锋握着报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忽然明白了。
陆知远不是在生气,也不是在赌气。
他是彻底地、完全地,把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剥离出去了。
对于陆知远来说,他陈锋不再是一个值得争论的对手,不再是一个需要费心沟通的搭档,甚至不再是一个需要投入情绪去厌恶或原谅的人。
他只是一个需要公事公办的、无关紧要的同事甲。
这种认知像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了陈锋的胸膛,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和……疼痛。
赵建国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行吧,你们心里有数就行。出去忙吧。"
脚步声靠近门口。
陈锋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躲开什么瘟疫,迅速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撞击着肋骨,发出空洞的回响。
窗外,夕阳正在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陈锋看着那落日,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
他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些他曾经不以为意、甚至嗤之以鼻,此刻却迫切想要抓回来的东西。
而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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