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乱走。”他突然说。
周满停步侧身看他，心想她能乱走到哪里去？
几个士兵陆续从坦克里钻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眼周满，然后将卡尔围住说话。
他拨开面前的人朝周满走去。
士兵们面面相觑，长官居然认识这个东方女人，他们刚才听指令还以为长官要向她开炮呢。
“Jaron呢？”他问。
“在前面吧？”周满也不确定，她走出来挺远了。
“去找他。”他只说，然后越过她往前走。
周满跟在他身后，她悄悄打量，这人身量极高，穿着灰色野战服和军裤，显得肩宽腰细，她得承认，这是个日耳曼美人，非常符合周满对帅哥的审美，如果他没有开坦克吓唬她的话。
他走很快，周满跟得费力，慢慢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卡尔听到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转身等她。
他曾经在Jaron手里看过她的照片，穿了简单的校服，两条辫子垂在耳后，微笑着望向镜头，不过是个小姑娘。Jaron将她讲成天上的神女，会弹琴会画画还会下棋？但是卡尔完全无法和面前这个女孩联系起来。
她黑色的瞳仁又大又亮，卡尔没见过这么大的眼睛，生气的时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眼里满是怒火，恨不得冲过来咬你一口。卡尔想起她刚才的样子，眼里一丝笑意闪过。
“阿容。”周嘉年匆匆赶来，他看到站在一边的卡尔，愣了一下，“你怎么又跑开了？”
周满看他一眼没说话。接着就听到他和卡尔打了招呼，又说了什么，卡尔点点头，两人同时往外走，周满只得跟上。
两人又开始讲叽里呱啦的德语，大部分时候都是周嘉年在说话，卡尔说得很少。周满恶狠狠地瞪着周嘉年，明明都会说英文，非要讲德语，是怕她听懂不成。
结果她的眼神还没收回，两人同时转过头来看她，她猝不及防，“怎、怎么了？”
“后天足球小组赛，中国队踢英国队，要不要去看？”周嘉年忽略她的目光，宠溺地笑了笑。
“哦哦，去啊。”这个年代的中国足球队，多么难得。
“嗯。”
三个人继续往前走，但没有再说话。
“你们来柏林旅游？”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卡尔突然用英文问。
“我们来买德械……”
“打日本人。”周满在后面跟了一句。
周嘉年转头瞪她一眼。
“原来如此。”卡尔并没有多问。
他们在校门口分别，周嘉年继续带周满去坐电车。
“他刚才开坦克吓我。”车上，周满对周嘉年吐槽。
周嘉年瞥她一眼，过了一会才说，“叫你不要乱跑。”
胳膊肘往外拐！
周嘉年来柏林是有正事要办，他在军校看了一圈德械后，就带着周满前往合步楼签署武器订购协议，确认交付方式及时间。
“呵，表面上给了我们1亿马克作为军工贷款，暗地里却要我们将钨砂送来。”出门的时候，周嘉年脸色不好，应该是谈判并不顺利。
“钨砂？”
“制作□□的原料。”周嘉年转头看他一眼，“德国没有原料却有技术，我们有钨砂矿，却没有技术支持，只能拱手让人。”
“只得如此吗？”
“只得如此。如今的中**民可以说是用血肉在抗击日本钢铁洪流。南京政府一步步退让，早晚会退无可退。”周嘉年苦涩地说，如今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外汇枯竭，又急需战争装备，这或许是最各取所需的做法了。
周满听着他的话，心里不好受，“吾辈自强，现在只是一时受困而已，中国人不屈不挠，肯定能把日本人都赶走，以后也会有自己的武器，坦克大炮、导弹核弹、飞机航母要什么有什么。”
周嘉年看她说得一脸认真，有点惊讶，“核弹？”
“……我猜。”
“猜？”
“哈哈，之前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有这个猜想来着……”声音越来越低。
“你知道的还挺多。这一批军械买回去，势必要将枪口对准日本人，父亲也在为此而努力。”周嘉年没有再问。
“当然要如此，不然二哥岂非白跑一趟。”
“换谁来此签约都一样，我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把你安全送到纽约。”周嘉年笑，“出一点差错，母亲一定会拿棍敲我。”
“为什么非要去纽约呢？”
“你看到德军的坦克了吗？”周嘉年突然问她，“那么多坦克放在家里岂不是积灰。”
周满惊讶扭头看他，她这个二哥门儿清啊！
中英大战一触即发，这是中国足球队第一次参加奥运会，意义不凡，海外华侨，中国留学生纷纷赶来柏林为中国足球队加油打气。
“走吧，卡尔等着了。”周嘉年匆匆下楼。
周满愣了一下，“他也去？”
“是的，他今天有空，我邀请他去，顺便请他吃饭赔罪。”
“为什么要赔罪？”周满不解。
“你说呢？”
“……”这也要赔罪吗？
卡尔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他怎么就答应Jaron来看那个什么该死的足球赛了？他连自己国家的都没兴趣看。
他慢悠悠地沿着河岸往酒店走，想起那天的情景，自己浑身滴着水往回走，那个中国女孩愤怒的眼神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似的，Jaron的好妹妹，莽撞无礼。
他又看到她了，一身绿色的丝绸裙，在Jaron身后蹦蹦跳跳地出来，裙摆在小腿处飞舞，像只快乐的小鸟。
Jaron之前是怎么描述她的来着，würdevoll zurückhaltende？卡尔冷笑。
“等很久了吗？”
卡尔明显看到那个中国女孩扬起的嘴角在见到他那一刻拉了下去，“刚到。”哼，没礼貌。
汤姆逊球场外，周满听着睽违已久的母语，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她看了一眼和周嘉年并排走的老外，在一群黑发里，他的金发格外的耀眼，一个德国人居然来看中国的足球赛，周满心里暗笑。
这个时代的中国男足有一股特别顽强的劲，上半场中国队完全是压着英国队在踢，周满看得特别兴奋。要知道此时的英国足球已经有了高度发达的职业联赛体系，足球基础雄厚。而中国……不提也罢。
她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强劲的中国男足了，差点就热泪盈眶。她认为中国队完全有机会进球。
“这个时候的中国男足简直是巅峰啊！”她和周嘉年感叹。
“怎么这么说，现在才是刚刚起步，能来参加奥运已经非常难得。”
“啊--”周嘉年刚说完，周满就激动地跳了起来，英国守门员失误，中国队进球了！她高兴地欢呼鼓掌，“我就说他们会进球。”她转身朝周嘉年和卡尔说，黑眸亮亮的。
卡尔抬头看她一眼，淡淡地转回视线，“不一定是有效进球。”他说。
周满听到他的话脸一下就垮了，果然，英国球员和裁判在球场上掰扯半天，该进球被判为越位，观众席上发出一阵嘘声。
“怎么就越位了！”周满愤愤不平地坐回去。
“还有机会。”周嘉年安慰她。
可惜到半场结束，中国队也没有进球，播报员惊讶地播报半场结果“0:0”，场内中国观众依然沸腾，这个结果超出预期。
下半场中国队明显体力不支，被连破两球，但他们仍没有放弃。
周满看着场地上的球员倒下又奋起直追，玩命挡住英国队进攻的样子，都是她那个时代不曾有过的拼劲，周满也热血沸腾。
她在后来人的视角感受过先辈们的伟大，但是这一刻，在这一时代背景中感受到的是更为深重的悲壮与伟大。
2:0，中国队小组赛并未出线。
但也许是中国男足最为辉煌的时刻了。
“虽败犹荣，这一场球赛或许能改变中国在国际上积贫积弱大国的形象。中国足球队未来会更好。”周嘉年说。
未来？周满在心里冷笑，中国足球哪有未来？
卡尔侧头看一眼周满，大眼睛里全是失落，“很精彩的球赛。”他抬了抬眉，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的拼搏精神让人惊讶。
“确实精彩，要知道中国连正经的绿茵场也没有，参赛队员也因为经费原因没有到齐，这一次败北而归，或许能增加国人对体育的重视。”周嘉年说。
“中国参加奥运会的目的，在于领教外人的优点，师夷长技以制夷嘛，祖国强大起来，该有的都会有。”周满收起失落的心情，笑嘻嘻地说。
这女人的心情变得简直像天气一样快。卡尔想，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把戏。
“你说得对。”周嘉年思索一会，点头表示认同。
周满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高兴地跟着周嘉年吃饭去了，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来一睹这个时代中国男足的风采。
周嘉年定了一家露天餐厅，一桌一把遮阳伞，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伞下悠闲地喝着啤酒聊天，旁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舞池，几对男男女女在舞池里跳着交谊舞。
周满有点恍惚，21世纪的柏林也不过如此，她看着周围的高楼大厦，地铁穿楼而过，宽阔整洁的大马路上，双层巴士和有轨电车交叉行驶，私家小轿车排队行驶过勃兰登堡门。
巨幅的cocacola广告牌挂在对面的墙上，旁边是一张电影宣传海报，漂亮的德国女星梳着时髦的卷发出镜，柏林市民穿着优雅又靓丽的服饰从广告牌下走过。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仿佛是战争前最后的绝响，过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想喝吗？”卡尔突然出声。
“什么？”周满转头疑惑地看他。
他指了指对面的广告牌。
周满看一眼他手边的高脚杯，里面装着啤酒，她其实更想尝尝德国啤酒，“我能喝这个吗？”
“不行。”没等卡尔说话，周嘉年直接拒绝。
“为什么？”
“你没喝过。”
“没喝过所以想试试。”周满笑眯眯。
周嘉年连眼神也不给她，没有商量的余地。
卡尔举起酒杯朝她示意，然后当着她的面一口喝下大半杯。
太幼稚了！
“可惜，母亲想为你举办成年礼舞会，或许那个时候会让你喝酒，只是现在不行。”周嘉年看着周满咬牙切齿的样子，笑得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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