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军营回府衙的这一路,赵寻英异常沉默。等到了府衙门口,赵寻英叫住宋澜许久才轻声问道:“你觉得……陆老将军是真不知情,还是……故作不知?”
万余人的军营,几个士卒的动向,身为最高统帅未必事事洞悉,似也情有可原。但今日亲见陆何铭谈及军务时侃侃而谈的样子,再思及军中军纪,宋澜心中亦不免划过一丝阴霾。那位曾在京中慷慨激昂的将领,似乎已被十数年的边关风霜和朝廷的冷遇,磨去了不少棱角。
“无凭无据,谁又能断定呢?”宋澜谨慎道,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赵寻英,“陆老将军与魏国公交好,对他,你该是比我了解的。”
是啊,舅舅年轻时喜欢在府上宴饮,只要是在京中必定是呼朋唤友,好不热闹。当时他们这些个小辈没少去跟前凑趣,没少听那些壮志凌云的豪言壮语。可如今……“至少,他对麾下将士,仍是真心爱护的。”她想起晌午那顿简陋到令人心酸的饭菜,陆何铭与他们所用食物倒是一视同仁,那份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赤诚,做不得假。
回到府衙,宋澜立刻将自军中带回的名册与涉案人员名单逐一核对,结果令人心惊,名单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在方铮上任巡抚后,以各种“意外”或“剿匪阵亡”的名义从军籍中除名的!翻阅军中记事卷宗,更重要的是,自方铮到任至今不过两年,大同府便“匪患”陡增,比之之前五年之和还要多。
“你看,”宋澜指着卷宗上的记录,眉头紧锁,“大同周遭几伙山匪,规模都不过百人,却每每对上,都能让我军中训练有素的兵折损十数人,甚至还能‘缴获’不少马匹。如今看来,其中多数恐是借机脱身,假死遁走!可军中对此异常损耗,竟似无人深究?”
赵寻英沉吟道:“派去剿匪的官兵仅数十人,面对百人匪众,有所折损……也算正常吧?”
“绝不正常!”宋澜断然否定,语气带着笃定,“山匪多为乌合之众,求生而已,寻常只劫掠过往商旅百姓,鲜少与成队的官兵正面抗衡。官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剿匪本该是碾压之势。即便偶有失利,岂会次次如此?且匪患屡剿不绝,却未见增兵围剿或调整策略的记载,这本身便极不寻常!陆将军久经沙场,岂会看不出其中猫腻?”
两人相对无言,恰在此时,赵承、夏溪启并楚锦从外间回来了。赵承一进门便冲着赵寻英抱怨道:“阿姐!你快管管楚锦!这丫头今日简直荒唐透顶!在茶楼一壶茶竟花了二十两银子!若非我与溪启兄身上多备了些银钱,今日我们三个怕是要被扣下,等着你去赎人了!”
楚锦立刻跳脚反驳道:“分明是你自己说的今日茶钱你出!再说了,晌午那一桌子好菜可还是你诓我付的账呢!”
“那一桌子菜才几个钱?抵得上你这一壶茶吗?你分明就是逮着机会狠宰我一笔!”说着赵承伸出手来朝着楚锦,耍赖道,“不管,这茶钱你必须出一半!”
“哼!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出尔反尔,羞也不羞?”
眼见两人又要吵得不可开交,赵寻英忙将楚锦拉到身边,揉着额角问道:“罢了罢了,银子事小!我让你们去查探消息,可有何收获?别光是花了钱,满足了口腹之欲。”
说起这个,楚锦顿时来了精神,扬起下巴,一脸邀功的样子,得意道:“当然有!而且是大收获!你们还都得谢我点了这壶茶呢!”
“哦?怎么说?”赵寻英挑眉。
“那茶楼掌柜,起初见我们面生,爱答不理,推说雅间已满,只让坐喧闹的大堂,连小二都鼻孔朝天。”楚锦绘声绘色地说道,“可一听我点了最贵的‘雪顶含翠’,立马变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点头哈腰就把我们请进了一处极僻静的独立院落!那地方,啧啧……”
宋澜闻言摇头,“二十两一壶茶,足够寻常百姓三口之家一年家用。他们将你们奉为上宾,也不稀奇。”
“才不止呢!”楚锦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的光,“那院落藏在茶楼后园深处,曲径通幽,花木掩映,安静得吓人。每个院子都配了专门的烹茶侍女,个个姿容不俗,说是红袖添香也不为过!我瞧见旁边几个院子门都紧闭着,想溜过去看看,刚出门就被人跟了上来,只好作罢。不过那茶嘛……哼,还不如师姐你平日给我喝的贡茶呢!我看这茶楼就是个黑店!定和方铮有勾结!”
赵寻英与宋澜对视一眼,心中已然明了。这二十两,买的哪里是茶,分明是那隐秘院落寻欢作乐的凭证。只怕茶楼的人也没料到,这次来的“冤大头”里,竟有楚锦这么一位真姑娘。
赵寻英看向赵承和夏溪启两人,果真见他们神情有些拘谨,笑了出声,点了点楚锦的额头道:“你呀,也算是误闯误撞找对了地方!好了,你今日劳累,快些去歇着吧。”
楚锦走后,赵寻英目光扫向一旁神色略显尴尬的赵承和夏溪启,似笑非笑道:“红袖添香的滋味如何啊?”
夏溪启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就差要指着天赌咒,“表姐明鉴!我可什么都没做!规矩得很!”赵承也赶忙附和道:“我也是!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当着楚锦的面,你们自然‘规矩’。”赵寻英脸上笑意渐敛,眸光转厉,“与我细细说来,那地方,究竟还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赵承见瞒不过,神色一正,压低声音道:“趁楚锦出去透气,我试探了那侍女几句。原来那院里不止有侍女,还有不少清秀少年……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生意。”赵承毕竟是少年,当着阿姐的面说完这话,耳朵已然通红。
赵寻英注意全都赵承说的话中,暗自垂眸深思。自古以来,风月难消。本朝开国之初曾设官妓,风气奢靡。后来出了一件轰动朝野的事,当时的首辅每日下朝后就直奔酒楼觞饮逾时,就连皇帝召见时都找不到人,有一日,直接醉宿在大街之上,被京都百姓看了个精光,在朝野之间沦为笑柄。当时的皇帝一怒之下才让人废了官妓制度。然而明面上不准,却也挡不住人私下狎妓,此等藏污纳垢之所从未真正绝迹。
这些年来赵进不断下旨严查之下,多数都风月之所早都散了,有也只是藏在住宅之中零零散散的,这般明目张胆的,背后不可能没有靠山。“可有查到与方铮的直接关联?”
赵承摇头,“我们头次去,不敢深问,怕打草惊蛇。但想来那二十两银子的门槛,能常来常往的,绝非寻常百姓。背后东家定非等闲。”
“既如此,”赵寻英当机立断,“立刻派人盯住那茶楼前后门户,再细查其背后东家究竟是谁!”
今日所闻所见,令赵寻英心绪难平。区区一个大同府,竟已糜烂至此,藏着如此多见不得光的阴私!放眼天下,又该有多少如此的阴私角落?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父皇晚年时常于病榻前叹息世间无长生药。君王求长生虽为私欲,又何尝不是想有多些时间整饬山河,留下一个清明盛世,青史留名。
一股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此事若深究下去,恐将掀起惊涛骇浪,再难收场。此刻若及时止损,将一切推给方铮,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可那样一来,那些被盘剥的军饷、被牺牲的士卒、被欺压的百姓,岂非都成了权力倾轧下无声的冤魂?
她赵寻英并非心善之人,但她深知,事已至此,即便她想抽身,身旁的宋澜也绝不会罢手。她更担心的是,以宋澜那刚烈不畏的性子,若真将此事查个底朝天,恐会将朝中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彻底搅翻,将原本派系间的暗斗引燃成燎原大火,而他自己……怕也会遭人报复。
这几日,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赵寻英防着宋澜行事过激惹来杀身之祸,宋澜则护着赵寻英周全怕她卷入险境,彼此心照不宣,倒让赵承三人在私下嘀咕起来。
赵承摸着下巴道:“我看这两人……颇有几分死灰复燃的迹象啊?”
楚锦认真点头道:“我看像!别看宋将军在外面是冷面阎王,在师姐面前简直换了个人。我看有戏!”
夏溪启哼了一声,泼冷水道:“我看是你们想多了!”
正说着,见宋澜与赵寻英一同走来,三人立刻噤声。
“如何?那些人的嘴可撬开了?”赵寻英问。
宋澜摇头,面带倦色,“与之前料想不差。只反复说军中清苦,故铤而走险,借假死脱身。至于是如何搭上方铮,皆闭口不谈,似有顾忌。”
“方铮呢?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哼,”宋澜冷笑,“他仗着一府巡抚的身份,咬定我无权审他,一切要面圣再议。若真押其入京,只怕他会颠倒黑白,反咬一口,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城中几处与方铮过往甚密的酒楼赌坊均已让人私下查了个明白,账目清晰,毫无错漏。唯独那间名唤“时升坊”的茶楼,背后的东家如同鬼魅,户籍册上登记的名字经查竟查无此人!这几日赵寻英命官府数次上门盘查,想着打草惊蛇,让那东家主动现身,可这些时日蹲守下来,幕后东家竟从未露面,楼中的生意也照旧进行,毫无收敛之意。
这分异乎寻常的镇定,让赵寻英心生警惕。,不知对方是尚未察觉风雨欲来,还是当真手眼通天,有恃无恐。无论如何,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赵寻英晚间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全然换了一副模样。一袭月白青衫,衬得人身姿挺拔,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起;眉宇经巧手修饰,褪去秀气,添了几分少年的清朗英气。手里拿着一柄泥金折扇,顾盼之间,竟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楚锦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半晌说不出话来。赵承围着自家姐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阿姐?你……你怎么扮成这副模样?我险些没认出来!”
赵寻英“啪”地合上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赵承额上,唇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的清脆,“指望你们两个,怕是探不出时升坊的底细。看来,还得本公子亲自出马。”
“阿姐你真要这个样子出门去?”赵承惊道。
“怎么?不像?”赵寻英挑眉,折扇“唰”地展开,轻摇几下,眼波流转间,竟真有几分风流纨绔的味道。
恰在此时,宋澜带着亲卫从廊下经过。亲卫一眼瞥见院中多了一位陌生公子,不由疑惑道:“少爷,府衙内何时来了位生面孔?”
宋澜脚步未停,目光在那“公子”身上停留一瞬,唇角微扬,“你仔细看看,那是谁?”
亲卫凝神细看,越看越是惊疑不定,最终失声低呼:“那……那难道是……长公主殿下?!”
宋澜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是她。”
他缓步走近,赵承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寻英先别出声,存心想考考宋澜。赵寻英会意,站在原地,待宋澜走近,模仿男子仪态抱拳施礼,宽大的袖摆半掩面容。
然而,未等赵承发问,宋澜已微微侧身,避开她这一礼,语气平淡却笃定道:“长公主这般礼数,末将承受不起。”
赵承惊讶道:“奇了!阿姐都没出声,还用衣袖挡着脸,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来了?”
宋澜目光落在赵寻英那身男装上,眼前仿佛闪过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喜欢偷穿男装、溜出宫闱的明媚少女。他摇摇头,没有回答。有些身影,早已刻入他脑海,只一眼,就够了。
“长公主这般打扮,意欲何为?”
赵寻英扇尖一指西面方向,干脆利落道:“自然是去那时升坊,会一会那位不见首尾的东家了!”
“长公主,时升坊龙蛇混杂,绝非您该涉足之地。”宋澜眉头紧锁。
赵寻英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挑衅。过往几时,也是眼前的这人,为她打掩护,陪她偷溜出宫墙,混入京中最鱼龙混杂的赌坊市井。如今,他却站在这里,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哦?”她轻笑一声,折扇轻敲掌心,“我倒想知道,这天下何处是男子去得,女子却去不得的?不是说,那时升坊内,还有清秀的男子在?我也想着去见识一番!”
宋澜对上她固执而清亮的目光,片刻后,终是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公主若执意要去,末将定然要在身边相护。”
赵寻英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上下打量着他那一身掩不住的凛冽气度,故意为难道:“宋将军愿同行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她扇尖虚点宋澜,“将军这通身的杀伐之气,可不似寻常护卫。若因此露了行藏,打草惊蛇,岂非坏了我的计划?”
“长公主放心,”宋澜神色不变,语气沉稳,“末将自有分寸,绝不会误事。”
“那边有劳宋将军了。”
不多时,一位身着华贵青衫、手持折扇的“少年公子”,与夏溪启并肩出现在了时升坊门前。两位公子身后,跟着一位面容冷峻,护卫打扮的男子,正是宋澜。
赵寻英扮起男子来驾轻就熟,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风流意态,连一旁的夏溪启都看得有些发怔,低声问道:“表姐,你从前是不是常这样出门?”赵寻英但笑不语。
坊内小二眼尖,认出夏溪启是近些日子豪掷千金的客人,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哎哟,魏公子您可来了!今日还是照旧,要一间雅室?”他目光瞟向一旁的赵寻英,带着探究,“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常与您同来的那位吧?”
夏溪启按照事先套好的说辞,笑道:“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兄,听闻贵坊茶艺冠绝大同,特来品鉴一二。”
小二闻言,腰弯得更低,谄媚道:“公子您真是识货!咱们坊里的茶,在大同府那是独一份!包管您尝过一次,就再忘不了!二位爷,快里边请!”
穿过前厅的喧嚣,绕过几道回廊,环境陡然清幽下来,仿佛踏入另一个世界。廊庑深深,除了引路的小厮,竟再见不到半个人影。
到了一处雅致院门前,小厮躬身道:“二位爷请进,稍后自有专人前来侍茶。”
小厮正要退下,赵寻英却伸手拦住了他,塞过去一小锭银子,压低声笑道:“且慢。我与我这位表弟喜好不同,怕玩不到一处去。不知可否另寻一处清净所在,让我独自逍遥片刻?”
小厮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银子,脸上露出为难又心动的神色:“这……小的做不得主。您二位稍候,容小的去请示一下管事。”
“有劳了。”赵寻英颔首。
小厮匆匆离去。
赵寻英负手立在院门口,看似欣赏庭院景致,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四周。但见亭台楼阁错落,花木扶疏,景致极为精巧,四周却静得可怕,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怕是都藏着秘密。
“这园中置景,倒是花了一番‘血本’。”赵寻英摇着折扇,轻声对夏溪启和身后的宋澜说道,语气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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