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漱暮陪着哭红了眼的赵寻英往府门口走，见她仍垂着眼遮掩，放慢了步子，柔声道：“放心，一路上的下人早就被支去别处做事了，没人会瞧见你这模样。”
赵寻英默不作声，只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夏漱暮快走两步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叹了口气道：“本来祖母还让你去她院中一趟，有些事要同你交代。不过瞧你这个样子，还是先回去歇着吧，祖母那边，我替你圆过去。”
赵寻英声音蔫蔫的，带着浓重的鼻音道：“祖母找我……是为了何事？”
“阿启从大同寄了信回来。”夏漱暮的声音沉了几分，透着兄长的关切和些许的责备，“你们离京后的种种，尤其是你们一行人在大同的所作所为，他可都写的清清楚楚！”说着长叹一口气，“表妹，你此番行事，着实太过了些。”
“他们如今还在大同？怎会想起寄信回来？”
瞧着赵寻英难得的心虚模样，夏漱暮有些想笑，轻哼道：“不是你让他们留在大同的，这会儿倒同我装起糊涂来了？”
赵寻英眉头紧蹙，微微抬眼看向夏漱暮，紧张道：“阿启在信中是这么说的？”见他不答，她心下更急，追问道，“祖母可知情了？她怎么说？”
“好了！不捉弄你了！看你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见她紧绷着身子，夏漱暮抬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现下知道害怕了？若真让祖母知晓，岂是跪祠堂就能了事的了？放心吧，信是私下送来给我的，眼下就我一个知道。”见她眸中疑惑更甚，他压低声音解释道，“你回京后这一番动作，着实让人担心，我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吧。再说了，阿启都惊动了父亲在大同的老部下，消息自然要递到京中来，我原本是要递给父亲的，可这信中的内容着实吓人。你……这是在查守军之事？”
对着夏漱暮，赵寻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坦言道：“是啊！是我让他们留在大同详查军中状况的。”
“我还以为你在陛下面前保下陆老将军，是信他无辜受累呢。”
“我何尝不希望他是清白的……”赵寻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如何？他们可查到了什么？”
夏漱暮仔细打量着她，犹豫片刻道：“表妹,你……似乎比从前悲观了许多。”
“人总是会变的。”赵寻英望向外面灰蒙的天，感慨道。就像陆何铭，就像她自己，就像她的父皇……所幸，夏家从未改变，让她足够安心。
沉默片刻，夏漱暮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眉头锁的更紧道：“信在这儿，你自己看吧！除了这个，还有个麻烦消息，阿承不知从何处得知你即将开府，已经动身回京了，算着脚程，怕是正好能赶上你的开府宴。”
话音未落，一场急雨忽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沙沙作响，瞬间将两人困在了连廊之中。身后的小厮急忙道：“少爷和表小姐稍等，小的这就去取伞来。”
赵寻英却摆了摆手，“无妨，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也消解了不少的暑热。表哥，陪我在这赏赏雨吧。”她说着，顺势拆开了方才的那封信。信是夏溪启写来的，简短说明了大同军中有异动，已将大同守军历年来的详情汇编成册，为求稳妥，已经交由赵承快马加鞭带回来了。
夏漱暮看着她越发沉重的神情，挥手让下人退至了远处，这一方天地被雨水隔断，只剩他们两个。
“偏在这个时候回来，真是添乱。”赵寻英收好信，只觉头晕晕沉沉到快要不能思考，一股沉重的疲惫席卷而来，思虑过度的她仿佛随时要倒下，被夏漱暮眼疾手快地扶住。
夏漱暮担忧道：“无事吧？你呀，倒也不用何事都挡在前面，阿承如今也长大了，也该让他去面对这些了！”
赵寻英摇摇头，倚着廊柱，目光无意识地看向庭院，思绪已然不知飘到何处了。夏府各处也是遍植繁花，虽比不得宫中花草之华贵，亦是数十载精心养护的风雅之景。只因她幼年那次的意外病发，惊动了全家，此后，祖母便下令将园中的花株尽数移走了，再不见颜色。
她兀自出神，却察觉夏漱暮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几次欲言又止。她伸出手，接住檐角如串珠般落下的雨水，声音平静得几乎空洞，“表哥一直盯着我看，是有话想问吧？表哥直说便是。”
夏漱暮沉吟片刻，终是开口：“先帝病重的那段日子，宫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大事？”
“为何突然这样问？”
“我若是记得没错，当初祖母着急入宫一趟，回府后便病倒了。当时父亲也在京中，却是连在祖母床头侍奉汤药的工夫都没有，日日往宫里跑，而后没过多久，就被先帝派去巡查四境军务了。我原以为是因先帝病危，可如今细想，先帝当时缠绵病榻已一年有余，朝局也并无动荡，何事能令祖母急火攻心至此？除非……是你们姐弟出了变故。”
赵寻英缓缓扭头看向他这边，眸中血丝未退，疲惫深处翻涌着难以言说的痛楚道：“表哥……想听实话吗？”
“自然。”夏漱暮神色一凛，斩钉截铁道。
“那是许久之前的一段往事了。”赵寻英寻了廊边的美人靠坐下，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此事出我口，入你耳，绝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
“我答应你。”夏漱暮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坚定。
赵寻英闭上眼，那些被她深埋于心底的记忆汹涌而来，几乎令她窒息，她缓了许久，才从这些往事中找到源头，缓慢道：“表哥可知，父皇从病起到病重，而后更是不能亲自上朝临政，足足有三年。那三年里，奏章先是经六部决策整理后，再由内阁‘拟票’批红，最后呈到父皇面前决断……所谓决断，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实权早已尽归至内阁手中了。”
“国赖长君，主少国疑。陛下病重，皇子年幼，朝臣代为执掌权柄，时日一久，难免生出僭越之心。”夏漱暮叹道。
“何止是僭越！”赵寻英唇边泛起讥讽，“待父皇察觉权力旁落，意欲拨乱反正时，才惊觉朝中过半皆是内阁门生故旧，他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表哥试想，尝过权倾朝野的滋味后，要他们交出手中的权力，他们会如何？”
“……自然会不惜一切，扫清所有障碍。”夏漱暮的声音沉了下去。
“是啊。”赵寻英的声音忽而冰冷，“所以，表哥可还记得，父皇病情曾一度大有起色，御医都说有望康复，却为何突然急转直下，药石罔效，甚至比之前更糟百倍？”
夏漱暮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向她，道：“你的意思是……先帝之疾，并非天意，而是……人为？”这猜测太过可怖，若是真的，当年便是有人想要毒害皇帝！
“不止是父皇。”赵寻英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那夜的惊惶穿越十年光阴再次钳制住了她，“我和阿承的膳食，也被人动了手脚。至于幕后主使……至今也未能查出。”
她永远记得那个夜晚，阿承的乳母匆匆跑来，一脸愁容的与她说，阿承用了冰碗后不久就开始腹痛。她赶去时，只见不到五岁的赵承在床上痛得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整张脸煞白，额头满是冷汗。她当机立断，宣召御医过来。结果着实骇人，晚膳后送来的那盅解暑甜汤里，被人下了药！她立刻让人取来自己宫中未动的那碗，御医验后，面色如土，两碗甜汤皆是有毒。
自那日后，她如同坠入冰窟，言行举止如履薄冰，再不不敢信任太医院任何人，甚至暗中让舅舅接秋辛易入宫，为父皇诊疾。
夏漱暮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他无法想象，当时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是如何在失去父母庇护、四周群狼环伺的深宫里，独自面对这滔天的恶意和杀机，一步步挣扎至今。
他喉头发紧，半晌才涩声问道：“便是如此，才会将皇位传于今上？”
赵寻英讥讽道：“表哥刚刚说的话对极了，‘主少国疑’，若是当年登上皇位的是阿承，只怕如今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夏漱暮看向一旁的赵寻英，很想像幼时安慰难过的她一般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背，如今也只能坐在原地，干巴巴道：“都过去了。”
“是啊，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若不是今日提及，我怕是都要记不清了。”赵寻英长舒一口气，想要将胸口的浊气吐出来，可不知为何，就连吐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抚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将脑海中未曾向他提及的，波涛骇浪般的过往撇到一旁。
夏漱暮恨恨道：“父亲也是知晓的？他们怎敢如此狠毒。”
“我倒觉着，朝我和阿承下手，不像是内阁的手笔。内阁那帮人不傻，若父皇病逝，幼子登基，多好的傀儡皇帝！内阁多些时日做大，现下怕才是真正的无人可及。”
“那……表妹如今回来，是想着同他们算账吗？”
“表哥，你说错了！不是我想回来同他们算账，是这些年，他们不曾放过我和阿承，不曾放过夏家。既如此，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赵寻英伸出手去，笑道，“雨停了。表哥，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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