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余热终于被几场连绵的秋雨浇熄，杭城的空气里透出清澈的凉意。
王小小的工作室内，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温润而专注的气息。松节油、颜料和亚麻布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与星耀传媒的合作已持续数月，她陆续完成了旗下几位中腰部主播的直播背景与虚拟形象设计。这些项目难度适中，让她得以充分磨合与星耀团队的工作流程，也让她更深入地了解了虚拟主播行业的特性与需求。
只是每当看到合作排期表上那个被特意标注在最后的名字——“周显允”，她的指尖总会无意识地停顿一瞬。
那个被她贴上“固执壁垒”标签的男人。
那个名字，连同它背后那个高大、矛盾、又难以接近的身影，曾在她心里掀起过不小的波澜，又随着夏日的结束而被她刻意压进记忆的角落。
他们之间的微信对话框，自那次彻底被拒后，就一直沉寂在最底端，再未有新的消息弹出。
直到这天下午，助理小施将一份新邮件转发给她。
「王老师您好，
以下是星耀传媒周显允项目的初步需求简报，包括他的直播主题偏好、色彩倾向、粉丝互动习惯等。他的档期已初步协调完毕，预计下周可安排首次面对面需求沟通。请您查阅，并回复方便的时间。
祝好，
星耀传媒项目组」
公事公办的口吻。
仅此而已。
那三个月的主动邀约和次次碰壁，仿佛真的成了一场被雨打风吹去的无声独角戏。她努力将那份挫败感和难以言喻的失落压进心底，用忙碌的工作将其覆盖。
她沉默地浏览着文档里关于“允神”的种种描述：阳光、幽默、蛊人、拥有极具感染力的笑声、喜欢黑色与银灰的科技感、偏好宇宙的主题……
文字里的他，熟悉又陌生，是屏幕上那个完美无缺的虚拟偶像，却不是那个在美术馆里看着《茧》出神、在会议室里耳根泛红、在走廊尽头一次次拒绝她的男人。
她关掉文档，回复了邮件，敲下“下周三下午两点可行”的时候，心里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或许时间真的能冲淡一切，包括那点不甘心的好奇和创作欲。
——
周三下午，王小小提前十分钟抵达星耀传媒。前台的小姑娘已经认得她，笑着引她去三号会议室。
推开门，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李总、运营总监，还有……周显允。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秋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画。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目光相撞的瞬间，王小小清晰地看到他眼神顿了一下，随即迅速站起身，礼貌地朝她点了点头：“王老师。”
“周先生。”她也客气地回应，声音平稳。
会议进行得异常顺利。周显允的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精准而专业，提出的需求清晰明了，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参考图和一些情绪板。他全程没有看她几次，交流时目光也多落在PPT或李总身上。
王小小一边记录，一边偶尔打量他。
他似乎瘦了一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眉眼间的疲惫感也比上次见时更重几分，但他掩饰得很好，若不是王小小对情绪和细节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我希望这次背景能更有‘沉浸感’，”他正说着，声音低沉而平稳，“不是单纯的装饰，而是能成为直播内容的一部分，甚至能随着直播节奏有些微的动态变化。”
王小小点头：“这个想法很好，技术上可以实现。比如当直播间礼物达到一定数值，或者你唱到某句歌词时，背景的星河可以流动。”
周显允终于将目光正式投向她，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对，就是这个意思。王老师理解得很准确。”
他的赞赏很客气，带着工作伙伴式的分寸感。
王小小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一小时后，会议结束。初步沟通很成功，约定了下次看初步方案的时间。
周显允收拾好东西，对众人点头示意：“那我先去排练了。”说完，便率先离开了会议室，没有多看王小小一眼。
王小小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心里那潭本以为早已平静的湖水，似乎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涟漪。
——
接下来的几天，王小小投入到了周显允项目的前期构思中。她反复观看他的直播录像，研究他的微表情、习惯动作、声音的起伏，试图在“允神”的光环下，捕捉到哪怕一丝属于“周显允”的真实质感。
这个过程，比她想象中更难以平静。
屏幕里的他魅力四射，游刃有余，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微笑都恰到好处。但看久了，王小小却总觉得那灿烂背后，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尤其是当他下播前，对着镜头笑着说“晚安，好梦”时，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总会极快速地掠过一丝空茫的、卸下重负般的疲惫。
那种神情，转瞬即逝，却莫名让她心头一紧。
——
这天晚上，她对着电脑屏幕看了太久，眼睛酸涩，思路也陷入瓶颈。
周末，王小小应闺蜜夏苒之邀，去她的酒吧小聚。
夏苒的酒吧名叫“憩”，藏在老城区的一条梧桐路上，氛围安静慵懒，不像那些喧闹的夜店，来的多是熟客，或者想找个地方安静喝一杯、聊聊天的人。
她到的时候，夏苒正站在吧台后擦杯子，看到她，立刻扬起笑容：“哟，王艺术家驾到，今天怎么舍得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室里出来了？”
王小小在她对面的高脚凳坐下，嗔了她一眼：“少贫。再不出来透透气，我就要被松节油腌入味了。”
“老规矩？”夏苒挑眉。
“嗯，长岛冰茶，谢谢。”王小小脱下薄外套，挂在椅背上。
夏苒一边动作利落地调酒，一边打量她：“脸色有点疲惫啊王老师，最近项目很忙？就是那个……跟主播公司合作的那个？”
“嗯，快收尾了，最后也是最麻烦的一个。”王小小揉了揉眉心。
酒很快推到面前。王小小喝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些许疲惫。
“最麻烦？遇上难搞的甲方了？”夏苒擦着杯子，随口问。
王小小沉默了几秒，晃着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不算是甲方的问题。是……合作对象本身。”
王小小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了些许烦躁。她斟酌了一下词语：“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星耀传媒的主播，周显允吗？”
“记得啊，”夏苒眼睛一亮，“就那个你说气质绝佳、想画人家但被无情拒绝了好多次的大帅哥嘛！怎么，项目又启动了？”
“嗯，”王小小晃着酒杯，“在做他的设计。看了他好多直播录像。”
“然后呢？发现人家其实是个沙雕，滤镜碎了？”
“不是……”王小小蹙眉，努力寻找着准确的表达，“恰恰相反。他……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没有缝隙的瓷器。但有时候，就那么零点几秒，你会觉得他很……累，好像只是在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叫‘允神’的角色。”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而且，他好像一直在把我推开。工作上很配合，但除此之外，多一步都不行。就像中间有一堵看不见的墙。”
夏苒擦杯子的动作慢了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听你这语气……怎么有点怨念啊？王小小同学，你不对劲哦。”
王小小白了她一眼，但夏苒是她多年好友，知根知底，有些话憋在心里，此刻确实想找人说说。她斟酌了一下，简单描述了和周显允从美术馆初遇，到公司重逢，她发出模特邀约被拒，以及后来数次私下邀约均被巧妙回避的事情。当然，她省略了自己那强烈的创作冲动和微妙的不甘心，只说是觉得他气质独特适合入画。
夏苒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嘴角噙着的笑意越来越浓。
“等等等等，”她打断王小小，“让我捋一捋。你在美术馆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一见钟……哦不，艺术灵感迸发。然后好巧不巧公司合作又遇上他。你邀请他当模特，他拒绝了。你不死心，约他吃饭、喝咖啡、看展……各种理由约了三个月，他次次都有完美无缺的理由拒绝你？”
王小小蹙眉：“……可以这么概括，但我的初衷是……”
“你的初衷先放一边，”夏苒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凑近她，压低声音，“王小小姐，你跟我老实交代，你真的是纯粹为了艺术吗，而不是对人家周……周什么来着？”
“周显允。”
“对，周显允先生，没有一点点的私人兴趣？”夏苒的眼神犀利得像能看透人心，“据我所知，你王小小可不是那种会对一个‘合作对象’如此执着、如此主动的人。被你约了三个月还约不出来的男人，他是第一个吧？”
王小小一怔，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
“你看你看，迟疑了！”夏苒像是抓住了什么重大把柄，兴奋地拍了下吧台，“让我再分析分析。按你的描述，高大，长得帅，气质独特，有点痞但又收拾得干净，工作上认真专业，私下却好像把自己藏得很深，有种矛盾的吸引力……哇，王小小，这哪是你的灵感缪斯，这分明完美长在你的审美点和择偶标准上啊！每一条都完美符合！性格再说，光这外在和那种‘生人勿近’的调调，不就是你最喜欢的那种‘有故事、需要被挖掘’的类型？”
“苒苒！”王小小脸颊有些发烫，急忙打断她，“你别瞎说！根本没有的事！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的形象很有张力，适合创作而已！他不喜欢我，甚至很明显地在躲着我，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
“躲着你？”夏苒摸着下巴，做思考状，“嗯……一个男人，如此坚决地、持续地、用各种无懈可击的理由拒绝一个优秀美女的邀约，无非几种可能。一，他极度自卑，觉得配不上你。二，他有女朋友或者有喜欢的人，避嫌。三，他是个同。四……”
她顿了顿，看着王小小，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太清醒了，知道自己不能碰，或者……不敢碰。”
王小小的心猛地一跳，想起那次在走廊尽头，他沉默拒绝后，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隐忍的情绪。
“什么意思？”
“比如，他的工作性质特殊？需要维持单身人设？怕粉丝流失？或者公司有规定？”夏苒耸耸肩，“我瞎猜的。但我觉得，他不像对你完全无动于衷。”
王小小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杯壁上的水珠。夏苒的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每一个点，都精准地戳中了她潜意识里或许察觉、却从未深思的角落。
她真的是纯粹为了艺术吗？为什么被他拒绝会那么不甘和失落？为什么会对那堵壁垒如此耿耿于怀？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为什么在会议上看他避开视线时，心里会有一丝莫名的涩意？
她想起他站在《茧》前怔忡的样子，想起他笨拙地说“加油”的样子，想起他握手时瞬间的用力，想起他线上会议时提出建议那一刻的认真……
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而慌乱的心悸感蓦然攫住了她。
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住她的心脏。
夏苒看着她恍惚又带着点迷茫的样子，收起了调侃的笑容，语气柔和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喜不喜欢，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小小，你问问你自己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躲躲藏藏、纠结反复，这可一点都不像你。不管是为了艺术，还是为了别的，顺其自然吧。工作是工作，但感觉这东西，来了可挡不住。”
王小小没有再反驳，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心乱如麻。
原来，那堵她一直想穿透的壁垒，隔开的不仅是艺术家与模特，或许还有她悄然心动而不自知的真心。
是啊，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那么执着地想要靠近？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那么在意他的拒绝和疏离？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连他那零点几秒的疲惫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有点……心疼？
他几乎满足了她对伴侣所有隐秘的想象：外表足够有吸引力，气质独特不乏深度，工作专注专业，偶尔流露出的笨拙反差又显得真实可爱。
可是......
“可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弱，“他不喜欢我。他很明确地拒绝了任何靠近的可能。”这像是在反驳夏苒，更像是在提醒自己，给自己筑起一道防线。
想到他那些无懈可击的借口和礼貌周到的疏远，刚刚因闺蜜的话而泛起的热度迅速冷却下去。
夏苒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感情的事嘛，有时候也说不准。说不定他有什么顾虑呢？毕竟他是吃那碗饭的。”
王小小摇摇头，像是要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算了，不想了。反正只是工作关系。等项目结束，就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仰头喝尽杯里的酒，试图用冰凉的液体压下心头那阵突如其来的、酸酸胀胀的感觉。
然而有些种子，一旦落下，即便被刻意忽视，也会悄无声息地在心底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王小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闪过的全是周显允的样子——他在美术馆怔忡的侧脸，他握手时微热的掌心和他匆忙离开的背影，他屏幕上完美无缺的笑容和那转瞬即逝的空茫……
闺蜜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
“你真的是纯粹为了艺术吗？”
“每一条都完美符合！”
“万一他也有什么苦衷呢？”
她猛地用被子蒙住头。
不可能。她告诉自己。只是创作欲，只是不甘心，只是被反复拒绝后的好胜心在作祟。
绝对……不是喜欢。
何况，他那么明确地、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了她。
秋雨敲打着窗棂，淅淅沥沥，像敲在她突然变得纷乱的心上。
这一夜，王小小失眠了。
——
而城市的另一端，周显允结束了一场长达五小时的直播，疲惫地摘下耳机。
窗外同样秋雨缠绵。他拿起静音已久的私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对话框。置顶的联系人，头像是一幅抽象的、色彩浓烈的画作局部。
他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又缓缓放下。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会议上她专注讲解时低垂的眼睫，和偶尔抬眼时那双清亮眸子透过屏幕看过来的瞬间。
最终，他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桌上，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而他筑起的那道自以为坚固的壁垒，在每一次必要的接触中，似乎都在细微地震颤着，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岌岌可危的嗡鸣。
雨声渐密，仿佛在无声地编织着一张网，将两颗各自陷入迷茫的心，笼罩在同一片潮湿的夜空下。
项目的齿轮已然再次咬合，他们的重逢看似出于工作必然。
然而某些悄然变化的心绪，却让这场本该纯粹的商业合作，走向了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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