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闪得快,青绿估计得被突然关上的大门碰一鼻子灰,气得她抬脚便去踢门,脚到门边却又收了回来,想了想,调头回到县衙后院自己的住处收拾行李。所幸这几年她随时都做上路的准备,并没费多大功夫。
她去向大娘子告辞,说大哥捎信,让她即刻随赶考的学子进京。恳请大娘子替她开一张进京关牒,理由是自己看起来年纪太小,去开恐遭拒绝。
大娘子也不强留,吩咐县令的随身小厮给青绿开了传送到后院,离月底还差十日,也让账房按满月给她结算了月钱。
青绿眼眶湿润,跪下给大娘子及闻讯赶来的伍婶各叩了一个头,满怀感激道:“待我有了着落,必捎信回来。”
大娘子和伍婶见多了丫鬟来去,并不表现出十分伤感。
大娘子叮嘱她路上要多加小心。
伍婶递给她一包番薯干:“带着路上吃。”
倒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小子伍弟,抱着青绿的大腿哭得声嘶力竭,比死了亲娘还惨,口口声声道:“我要随姐姐去京师。”不怪他伤心欲绝,打小他便是青绿的跟屁虫。
青绿在上京必经的县城北门守了一夜,翌日辰时,果然看见少年背着书囊手提长剑朝城门走来,她一言不发跟着他出了城门。
少年也不搭理她,只顾朝前疾走,她如狗皮膏药般跟着他,他行她便行,他宿她便宿。
少年行止坐卧十分有规律,每日辰时必然上路,也必然看见青绿候在门口。
青绿如影随形跟了少年三日,眼见渐渐离了人群稠密之处,再往前便是蛮荒之地。
或许是被她跟得烦了,翌日,青绿从辰时直等到巳时,也没看见少年,到客栈门房处打听,伙计说那少年卯时便已结账上路。
青绿只觉心底一凉,血液几乎凝结成霜,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出了客栈急急追赶,却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青绿呆呆驻足在人烟稀少的十字路口,睁着迷茫的双眸,何等地六神无主、彷徨无措。
临近午时,忽然看见少年从北向去路朝她走来,她满腹委屈地背转身,悄悄擦去了沁出眼角的眼泪。
仗剑青衫的少年淡淡地对她说了两个字:“走吧。”
刹那间,青绿小脸上的笑容比路边盛开的野菊花还要灿烂。
少年无可奈何地认可了青绿这块狗皮膏药,但他仍然惜字如金,一个字说得明白的,绝不说第二个字,更不去主动打听她的情况。
毕竟朝夕相处,总不能时时互称“喂”。一日,在青绿“喂喂”了几次后,他终于清冷着脸告诉青绿他叫阿哲,进京是为了考学,其余关于自己的一切再未透露过一星半点。
青绿投桃报李,告诉阿哲自己姓蓝,“蓝亭旭”三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怕被蓝家人寻藤摸瓜找到她,便随口说家人唤自己小二。
阿哲开口道:“小二,往后你负责背书囊。”
她欣喜点头:“好呀。”
这是承认她的跟班身份了,不能白吃白喝,这个道理她懂。
青绿与阿哲相处久了,便发现他其实脸冷心热,无论三官五官都很正,且颇有人缘。
陌生女子每每见了他,少不得一脸花痴地跟上一段路,一边盯着他看一边红着脸抛话给他,诸如“公子贵姓”、“公子贵庚”、“公子进京赶考呢”此类,恨不得变身狐妖将他截留深山过二人世界。
青绿性子跳脱,见阿哲冷着脸不接话,便嘻笑道:“我家主人学问出色,待中榜之日必给姐姐捎个信儿。”
那些个女子便毫不吝啬地将怀里捂了许久的吃食,一股脑地倒入青绿斜挂在胸前的布囊,青瓜红薯白馒头黑芝麻饼应有尽有,还往阿哲的口袋硬塞进几个熟鸡蛋。
阿哲对青绿的无耻行径常常嗤之以鼻:“江湖小骗子。”
青绿一脸委屈:“阿哥,我也不想骗啊,但人穷志短,也就你这张脸还能骗些吃喝。”
阿哲所带盘缠本就仅够自己一人开销,凭空多了一个穷丫头青绿,便显得捉襟见肘,夜晚还得住客栈,一是怕出没的狼虫虎豹,二是夜黑风高拦路打劫的也多,诸般不能省,便只能委屈自己的肚子。
青绿常瞒着他顺手薅些路边的瓜果,最常薅到的便是黄瓜,阿哲知道了只能瞪眼,却也无奈她可。
青绿也曾打过村外散步觅食的鸡鸭的主意,因怕阿哲发怒而作罢。
但越是往后,不管如何省吃俭用,住客栈的钱也不能保证了,遇赶货的马帮或结伴的行人,便跟着扎堆露宿荒野,饿吃野果,渴饮山泉,运气好逮着野兔或山鸡也能开开荤。
阿哲给青绿做了一副弹弓,她为了能吃上肉肉也是拚了,每日练习,功夫肉眼可见地进步,虽说不上百步穿杨,但对付着射只小鸟或搂只野兔不成问题。
随着准头越来越好,青绿觉着自己也算有武艺傍身,路过荒郊野岭便没有那么胆战心惊了。
一日傍晚,青绿和阿哲来到越城岭脚下,翻过越城岭,可直插码头乘船北上,水陆并行比一路乘船要少了许多路程,自然也能省下许多盘缠。
二人向路边客栈掌柜打听线路,掌柜看着阿哲,劝道:“山上有大虫伤人,要翻山须得白日,且独自上山如果遇到大虫,你一人不是对手。”那语气,压根就没把青绿当人。
青绿心里不爽,虽说自己是块狗皮膏药不假,但狗皮膏药也是药,也能治病,关键时刻还能充当粘鼠胶。不由忿忿地朝掌柜白了个眼。
阿哲听掌柜劝,在客栈住了一夜,翌日,遇上一队要过越城岭的马帮,马帮不大,七八个汉子,二十几匹马。
坐在客栈台阶上拿着一柄蒲扇将腿肚子抽得噼啪作响的马帮头子,听完阿哲提出的跟马帮上山的诉求后,抬头瞥了二人一眼,低头慢悠悠地又挥了两三下扇子。
片刻,皱眉对阿哲道:“你还勉强。”斜睨着青绿,“带这小兄弟不行。如今气候炎热,山上森林茂密,烟瘴蜈蚣巴蛇等蛮地毒物出没,峭壁深涧饿虎猛兽挡道,更不必说沿途土匪骚扰,你们还是另走水路吧。”
在岭南时常翻山越岭,青绿均作小子打扮,故帮头称他小兄弟。
帮头的眼神让青绿不爽,看不起谁呢。
阿哲诚恳道:“我们要赶路,水路太慢,跟着马帮能壮胆,绝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
帮头闷闷看了他一眼,起身道:“那便跟着吧,不过得说清楚,你二人生死与马帮无关。”
阿哲点头道:“那是自然。”
二人跟着马帮上越城岭。
马匹驮着物什,顺着石缝中前人踩出的山崖小道行走,沉重的马蹄敲击着山石,响着均匀的“得得”声。
赶马的汉子们对跟在马帮后的人尾巴见怪不怪,也不理睬他们,高声说着二人听来一知半解的行话,然后放肆大笑,走至半山腰还放开嗓子唱起了山歌,豪迈的歌声在山间回荡。
青绿初上山时还有些胆战心惊,随着马帮汉子的声音传遍整个森林,便跟着放松了绷得死死的神经。
晌午,马帮上到山顶,帮主命就地用膳。
阿哲快步上前帮伙计下驮,青绿协助管膳食的名为芭五的小伙垒灶台,捡枯枝生火烧水。
芭五比她大几岁,话唠,不过半日功夫,便将自己掌握的野外生存技能、职业生涯中遇到的险境趣事,给青绿抖搂得七七八八,比如自己额头上的醒目刀疤是儿时与族兄斗狠留下的印记等等,在青绿不断发出的惊叹声中,油然而生出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帮头对马帮汉子发话道:“此次物什较往日多,马走得慢,往常这个时辰应该下山了,都抓紧喂马喂人,别还没下山天就黑了,让前头客栈的小寡妇空守一夜。”
众汉子放浪大笑,各人掏出随身携带的瓜瓢,舀了半瓢热水狼吞虎咽着手里的糌粑。
青绿从包里掏出玉米饼子递给阿哲,二人将就着填饱了肚子,帮头便喊上货。
阿哲给帮头搭手上驮。
物什差不多上完时,帮头忽然问:“怎的不见芭五?”
一个汉子应道:“他打水去了。”
帮头吩咐青绿:“你去寻他回来。”
青绿应声起身朝东向一条小路走去,方才她撇见芭五是朝这个方向走的。
阿哲朝她背影叮嘱道:“你自己留意。”
青绿答:“知道啦。”
没走多远,便看见芭五身上背着几个水囊,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布兜,正在摘长在山崖边的稔果。
青绿朝他喊:“芭五,马帮要走了,快回来。”
芭五看见青绿,高兴道:“小二快来,这里有好多山稔,你也采些,很好吃的。”他边说边摘了一颗放到嘴里做示范。
青绿看着那些一人多高的山稔树,枝头挂满了累累紫红色的果实,很是欢喜,便也学着芭五在脖子上挂个布兜摘了起来,一边摘一边吃,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边上。
一个伙计跑来对芭五道:“快走,就等你了。”拽着他便走。
芭五回头朝青绿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嗓子:“走了。”
青绿自顾采了小半袋果子,才想起自己是来寻芭五的,忙回身从原路折回,却在抬头之间,看见左前方的树丛中,半遮半掩着穿着大花袄的一张笑脸,心里纳闷,荒郊野岭的,撞着了狐狸精不成?
壮胆仔细一看,天,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透过树丛的缝隙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你吃,你多吃点,吃饱了我再吃你。
青绿吓得下意识朝后退,机械地回报大虫一张僵硬的笑脸,颤颤抖抖地无声念叨:“虎哥,不,虎爷,我太瘦不是你的菜,求求你别吃我。”
突然,她一脚踏空,整个身子朝悬崖下坠落,吓得她失声大喊:“阿哲。”
慌乱中双手向上一抓,万幸,右手抓住了一把长在悬崖边上的灌木丛,左手则死死地扣着微微凸起的石块,便那样悬在峭壁之上,肝胆俱裂。
阿哲正与帮头给一匹马扣紧最后一根带子,听见青绿撕心裂肺的喊声,情知不妙,拔剑飞身朝青绿奔来。
这时青绿右手抓着的小树因承受不住重量,正在慢慢被连根拔起,左手已经血肉模糊。
阿哲奋不顾身扑到悬崖前,伸出右手抓住青绿右手,大声喊着:“别松开。”
一面扭头左手持剑指着大虫,丹凤眸子毫不畏惧地与大虫对视,眸中一片寒凉。
青绿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只温暖的、有着修长五指的骨节分明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大虫与阿哲无言地对峙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便在青绿觉着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之时,或许二人不是大虫的菜,或是阿哲的镇定及那把闪着寒光的剑镇住了大虫,又或是大虫才吃饱没有空肚子装两个活人,吊睛白额大虫竟悠哉悠哉地转身,闲庭信步般进了密林深处。
阿哲咣地一声扔掉长剑,双手握住青绿的两只手腕,憋着一口气用力向上一提,亏得青绿瘦小,竟被他整个提了上来,二人瘫倒在悬崖边上大口大口喘气。
青绿从死里逃生的恐惧中摆脱出来,慌张地盯着渐行渐远的斑斓背影,大虫竟然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何等的蔑视。不是,合着你吓死我很好玩么?青绿脆弱的心灵再次遭受到一万点暴击。
片刻后,阿哲道:“现在不能歇息,马帮要下山了。”
青绿挣扎着站起身来,却看见阿哲左腿鲜血淋漓,不由惊道:“阿哲,你受伤了。”
原来方才阿哲扑过来时,下意识用双脚勾住一切能着力的物件,左小腿被一块尖利的岩石划出一条半尺长的口子,深达寸余,经青绿提醒,阿哲方才感到钻心般的疼痛。
青绿拉他坐下,在周边寻了些毛排前草,放在嘴里嚼碎后吐在他仍在流血的伤口上,再从包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布条将他的小腿绑紧。毛排前草能止血是芭五说的。
阿哲咬牙站起身来,青绿担忧地问道:“能行吗?”
阿哲道:“不打紧。”
二人赶到方才马帮的歇息地,马帮却已经下山了。
原来,马帮汉子们都听见了青绿的呼救声,也看见了那只色彩鲜艳的斑斓大虫,帮头示意众人不要发出声音,然后趁大虫注意力全被他们二人吸引之机,竟然领着马帮溜之大吉。
看着空空如也的营地,青绿明白,他们被抛弃了,她伤心绝望之余,气狠狠地骂道:“见死不救,就不怕遭报应么?”
阿哲淡然道:“我们与马帮原就是萍水相逢,愿意带我们一程已实属难得,不能苛求别人抛弃身家性命来救我们。”
再说马帮那头,芭五良心不安地问帮头:“为何不去打那只大虫?我们人多,打死大虫后能吃肉还能得张好毛皮。”
不待帮头回答,一个独眼汉子插话道:“那只大虫体壮力强,我们这几把钝刀未必是它的对手,且不清楚大虫在附近是否还有同类,再说太阳眼看就要下山了,时辰耽搁不起。”
芭五不敢再吭声,帮头冷漠道:“哪来这许多废话。赶帮的第一是要保证货物及时完好送到,再便是顾着自家性命安全。这二人之前便说好了的,生死与本帮无关。”顿了顿,“你沿途给他们留上记号,如二人命大得脱虎口,不至于因为迷路而死在山上。”
阿哲因为脚上有伤,走得不快,二人始终未能再看见马帮的踪影。
青绿眼尖,发现每走上一段路程,路边的树干上便刻着一个箭头,兴奋得呼叫阿哲快看。
阿哲也注意到了,因对青绿道:“这是马帮留下的路引。”
青绿小声将挂在嘴上的“挨千刀的马帮”改为“挨一刀的马帮“,加上一个后缀:让你们记住不救小二的错。
天完全黑了下来,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别说路引,便连方向都无法辨别,若再朝前走势必迷路,在山里一旦迷路,就他们两个菜瓜极难走得出去。
阿哲站在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对青绿道:“到树上歇一宿。”
青绿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便点头“嗯”了一声,抱着树干攀上了高处的一根树叉。
她别的本事不大,爬树却是从小练就的,在树叉上坐稳后,放下一根绳子助阿哲攀了上来。
若论攀爬技能,自然是阿哲更胜一筹,无奈他脚上有伤,便只能依赖于绳子。
二人在树杈上坐稳当,阿哲解下绳子递给青绿,让她把自己与树干绑在一起,以免睡着了掉下去。
便此时,越过黑黢黢的山顶,青绿看见前方有一灯如豆。
漫无边际的暗夜里,刚刚还在为自己小小年纪便经历了太多的人性凉薄而感到绝望的她,透过绝望的缝隙,看见了那一点亮光,虽只如萤火大小,却足以让人感到温暖。
原来他们已经翻越了越城岭,只因天黑感觉不到罢了。
二人从树上下来,连滚带爬朝那星点亮光扑去。
瓜园里,青绿晃了晃脑袋,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京师,目的便是查明被套麻袋真相,绝不能半途而废。当秀女也好,种黄瓜也罢,一定要不忘初心。且目前最最关键的,若自己被困此处,会害了梨子和汤圆。
青绿垂头丧气唤住一条麻杆腿已跨出门槛的瓜老头:“瓜爷爷,你赢了,你能先送我回教习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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