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秀女们不远,土堆垒起的一座小山坡上,凉亭内坐着两名中年妇人,透过一架上面开满了紫色牵牛花的竹篱笆缝隙,将秀女们的表演尽收眼底。
脸上挂着些戾气的瘦长脸妇人朝对面的方脸妇人道:“齐姑姑,瞧瞧,你才离了小半个时辰,她们便反了天了。”
齐姑姑轻轻捏碎手上薄如纸片的核桃壳,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青绿身上,语调平和道:“都是些半大孩子,天性使然,不给她们表现的平台,又怎能知道各人的秉性。”
她脸上长着几颗浅浅的麻子,单眼皮薄嘴唇,整张脸给人清汤寡水的感觉。
“我瞧着这个凡青绿忒没规矩,竟教秀女们瞒你,得拿她杀鸡敬猴,不然都不知道宫内还有规矩一说。”
齐姑姑收回视线,淡淡地看了瘦长脸妇人一眼,将核桃仁放在掌心搓揉片刻,用嘴轻轻一吹,露出雪白的核桃肉。
她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微微一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秉性是忠厚纯良又或是阴险歹毒,皆能在危险面前暴露无遗。”起身拍了拍手,“我也乏了,走吧,这儿出不了大事。
青绿被封禁在秀女教习室开始了严苛的教习生涯,时日不长,便与钟离梨、汤圆处得甚好。
钟离梨身上有股子侠气,她认准的事总是义无反顾地尽力而为,青绿与她最为投缘。汤圆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自知亲爹一个小小县令与这些没有最豪只有更豪的豪门千金的爹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便事事处处谨小慎微,埋头学些平凡技能,做好手边的繁杂小事。
此日,课间休憩,三人坐在院内老槐树下的石凳上。
青绿扭动着僵硬的脖子,哀怨地问钟离梨:“姐姐,你说练头上顶碗有何用?还要练到走路掉不下来,哼哼,将碗倒扣过来试试?跑步都不带掉的,难道倒扣碗生不出儿子么?还有啊,学绣花做甚?好做绣花枕头?”
她是天马行空野惯了的,如今要学这些大家闺秀举止,直教她生不如死。
她嘴上埋怨着,心里却在怀疑自己进宫当秀女的决定是否正确,如此每日被监管着,别说查被套麻袋真相,便连说话做事都得小心,得想办法离开这里,免得白白耗费功夫。
因忿忿地想:太后老妖婆说好的宣我去解闷是逗我玩呢,进宫也有好一段时日了,也没见着啥懿旨,看来打着她的旗号自由行动只能成为奢望了。
钟离梨张嘴才要答话,便听见一个平和的声音道:“姑娘此言差矣,坐卧行止,皆有礼法,一言一笑,全有规矩。”
三人回头一看是齐姑姑,忙起身行礼,口称:“见过齐姑姑。”
汤圆乖巧,掏出丝帕垫在石凳上。
青绿起身扶齐姑姑坐下,带着明显讨好的语气道:“姑姑所言极是,青绿知错了。”
齐姑姑接过钟离梨递过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抬眼问青绿:“错在何处?”
青绿原是客套话,料不到被诘问,一时尴尬得脚趾头在绣鞋里抠出了一座鸣鸾殿,低头嗫嚅道:“错在胡说八道。”
忍不住腹诽:看破不说破方是为人之道。
齐姑姑将茶盏搁在石桌上,从袖子里掏出绢子抿了抿唇角,不慌不忙地对青绿道:“坐下吧,姑娘初来乍到,有疑问也在情理之中,我便给你说道说道。”
得,开始享受独食待遇,青绿无奈,脸上却极为诚恳:“请姑姑赐教。”
到底是王牌教官,齐姑姑不急不徐地将规矩说得明明白白:“未央宫内,正经的主子只有三位,太后,皇帝,皇后,其余嫔妃只能称作主儿,这是绝对不能错的嫡庶尊卑规矩。前朝连着后宫,皇帝管前朝,皇后理后宫,嫔妃的身家性命与家世地位紧密相连,感情、美貌可锦上添花,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顿了顿,用绢子轻轻吸去额角浸出的一丝汗渍。
青绿抢过汤圆手中的团扇侧着身子用力给她打扇:“姑姑您继续。”
齐姑姑挑了挑眉:“后宫嫔妃以子为贵,如无子嗣,下半辈子将无所依靠。但为保皇家血统,低等级宫人不被允许生子,便有侥幸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受待见。”
青绿小声道:“我还以为皇帝子嗣越多越好呢。”
齐姑姑睨她一眼:“皇后母仪天下,统领的后宫参照前朝实行秩级制。后妃与宫人各为体系,嫔妃分为十个秩级,宫人则是宫官制,有相应的职务和职责。”
青绿甚是意外:“后宫的主儿能挣到与前朝官员相同的银子?躺赢啊。”
钟离梨将手里的茶猛地倾倒在她嘴里,呛得她翻了好一会白眼。
齐姑姑悠然看着青绿:“故你问秀女为何要学技艺?一来,想在万花丛中一枝独秀,出众相貌自是不必说,但徒有其表也成不了气候,须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乃至经史子集上学有所长。想必姑娘也清楚,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虚压一下青绿打扇的手腕:“这二来么,宫人掌宫掖之政,秩级清晰,职责分明,能力高低直接影响职位大小,如掌账目审核的司记当具书算才能、掌乐人表演的司乐当通韵律,凡此等等,不一而足。若以上皆不具备,便只能委屈去做杂役了。”
青绿悄悄吐了吐舌头,放慢了摇扇的速度。
齐姑姑抿了一小口茶,润了润嗓子,见三人神情专注,遂放缓了语气道:“如相貌才学并绝,亦有在各皇子宫殿先做女官后做妃子的。常伴六皇子刘睿左右的萧文渊,甫一选秀入宫,便以文采风流封为东宫舍人。”
各皇子宫均设舍人一职,负责辅佐皇子和管理宫廷事务。
青绿心内一动,齐姑姑所说的东宫舍人不会是凤凰姐姐吧。
汤圆满眼崇拜:“我读过在闺阁中广为流传的《膳房妙趣录》,为文渊舍人及笄之年所写,不但教人如何烹饪,还有许多神来之笔,如 ‘人为生而食,非为食而生’等句。据说得益于其醉心膳食之道和养生之方的亲娘教导。”
齐姑姑点头道:“便连皇后看到其中‘欲得郎心,必先获郎胃’句,亦击掌称赞与‘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异曲同工之妙。”语气不无赞赏,“文渊舍人是宫人的标杆。”
三人齐刷刷点头:“向标杆看齐。”
齐姑姑目光停在青绿脸上,问:“我说的,可听明白了?”见她虽点头如捣蒜,脸上表情却有些游离,便加重了语气,“姑娘虽非秀女,然,既来之则安之,尽己之力而学有所长,技不压身,没准哪天就用上了。机遇,只给有准备的人。”
不待青绿回答,转而对钟离梨道:“这段时日,你不必跟着听讲,在后院清静处给青绿姑娘补上行走坐卧的礼仪,我瞧着忒不像样。”
青绿汗颜了一把,点头如捣蒜:“青绿一定潜心学习。”
钟离梨躬身答道:“谨遵姑姑所嘱。”
青绿目送齐姑姑走远,很八卦地问钟离梨:“姐姐,标杆的母体是哪棵大树?”
汤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姐姐你在说什么?”
钟离梨楞了一瞬,掩嘴咭咭笑了起来,遂正色道:“骠骑将军怀安侯萧筝,为萧文渊祖父;太后萧锦瑟,为萧文渊姑婆,萧家世袭罔替。萧文渊在萧家孙辈中最得祖父器重,自幼便由祖父亲自延名师教习,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青绿跌脚低叹:“原来凤凰姐姐是货真价实的凤凰啊。”
乖乖,才进宫便得罪了她,往后能有安生日子?她心里十分懊恼,恨不得重走入宫路,却又忍不住八卦:“为何不直接封她为皇子妃,却要大费周章先封舍人?”
钟离梨神色如常,声音却压得极低:“她十五岁选秀入宫,皇太后欲立她为六皇子妃,宫内明眼人都清楚,六皇子将来立储的胜算很大。但不知皇后作何考虑,只说六皇子的婚事不急,待他成人礼后,正、侧妃一起册立,故萧文渊只挂了个舍人的名号。”
钟离梨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了一下,汤圆起身收拾茶具,捎带帮着眼观六路。
钟离梨的声音低到只有青绿能听见:“文渊确有过人之处,凡陛下派给皇子的奏章,她都在六皇子批阅过后仔细查看,在关键处点醒,如此煞费苦心地拾遗补缺,东宫批阅的奏章深得陛下赞赏。”见青绿眼里带着询问之色,故弄玄虚,“别问我为何知道,我不会告诉你。”
青绿摆摆手,笑道:“梨子,我觉着你有做细作的潜质呢。”
不知不觉间,她与钟离梨的距离在拉近,便连称呼也由钟离姐姐变成了梨子。
钟离梨朝她眨了眨秀媚的狐狸眼,算是认可,忍不住笑道:“何来的细作?何来的潜质?不过是姹紫与人显摆她知道得多,我在旁边偷听了一耳朵罢了。”
青绿若有所思道:“偷听不就是细作的潜质么?恐怕往后麻烦姐姐的地方不少。”
钟离梨狐狸眼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四月芳菲,正是花红柳绿时节。
鸣鸾殿一个小梢间内,青绿瘫坐在地上。她每日寅时便被钟离梨和汤圆押到此处开小灶,已练了一段时日,却仍是不上道,不过她不在乎,她着急的是,教习室被管事嬷嬷看得贼紧,一日几回点名,她一直没有机会开小差。
今日管事嬷嬷集中绣房,对绣女们的绣品进行最终评定,在她们出来之前应该有一段较长的时间,青绿决定采取行动。
此刻,她一边揉着腿肚子嘟囔着“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一边偷眼看向院内,秀女们已陆续进入了绣房,便麻利起身,悄声对钟离梨道:“梨子,我有要紧事出去一趟,如有人问起,你替我挡一挡。”
汤圆忙提醒青绿:“秀女不可擅自离开教习室。”
青绿亮了一下手上令牌:“无妨,我有这个。”
汤圆神色紧张,拽着她的衣袖道:“还得齐姑姑准了才能离开。”
钟离梨掰开汤圆的手,什么都不问,大包大揽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务必快去快回。”
青绿道:“若我一时赶不回来,你们便说我去了寿安宫。”
汤圆一脸担忧:“青绿姐姐你千万小心。”
青绿一出教习室便朝西疾行,先是顺着东西通透的大道走了一小段,随后拐进一条僻静小路。她一身宫人打扮,一路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她一边在脑中搜索着过往记忆,一边放慢脚步察看沿途宫殿,当看见一座宫殿门楣上方一块刻着“夕颜殿”三字的牌匾时,顿时松了一口气。驻足良久,才要推门,却发现挂在大门上的铜锁并未锁上,觉着奇怪,看看左右无人,大着胆子轻轻推门而入,反手掩上大门。
青绿倚着门框,看着院里的一切,虽无明显破败迹象,然满地落叶显得异常清冷,不知何处一只黑鸦在恬躁,更添凄凉。
她缓缓将视线移到东边的院墙,大树仍在,脑海里不由闪过几帧画面:背对她朝树上的大黑蚂蚁撒尿的小宫人,随她那句“小姐姐你如何能做到站着撒尿的”闻声而出的妇人,妇人惊慌的神色及绝美的容颜。
她似乎有些明白,却又理不出头绪,便甩了甩脑袋朝院里走去。
忽然,她闻到了若隐若现的烟火味,有些不敢相信,使劲嗅了嗅,判断是纸张燃烧后的烟灰味,心里一紧,极力壮了胆朝大树走去。
果然,她看见树根下一小堆才被踩灭的灰烬。猛一抬头,便看见了灌木丛中一张老妇的清瘦长脸,五十上下年纪,两眼眼距较宽,略显湿浊的双目此刻正紧张而疑惑地盯着她,身旁是一个装着换洗衣裳的竹篓。
青绿按捺住心跳,轻声问老妇:“嬷嬷是浣衣室的?”
老妇不置可否。
门外突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一个尖细的嗓音道:“大门的锁为何是打开的?”
另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道:“这鬼地方,除了清扫院子的宦者一年来两回,日常也不会有人进来,想必是宦者忘记锁门了。”
“话虽如此,亦不可大意,否则便是失职。”
“待后头的兄弟来了再一起进去。听说这院里原先住的貌若天仙的娘娘是横死,今日清明,没准是她化成厉鬼在里头等着呢。”
青绿及老妇屏息凝神听着门外动静,应该是卫士的例行巡查,及至听他们说要进来,均是一惊。
老妇见青绿一身宫人打扮,抱歉地对她道:“若我被发现,脱不了死罪,只是连累了姑娘。”
青绿大眼睛眨了眨,对老妇道:“嬷嬷你躲进屋内,一旦有人进来,我便将他们从后门引开,嬷嬷伺机从前门出去便是。”
老妇满脸担忧:“姑娘如何脱身?”
青绿信心满满道:“我自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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