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扑扑地喘着粗气,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几乎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颠挪位,车身发出吱吱呀呀的痛苦呻吟。
晓芸瘦小的身子被紧紧夹在两个扛着巨大麻袋的壮汉中间,像被嵌在了人墙里,动弹不得。车厢里拥挤不堪,混合着浓重的汗味、鸡鸭鹅的腥臊气、劣质烟叶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闷热到极致的酸腐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她的脚下,一只被捆了脚的老母鸡偶尔发出无力的“咯咯”声。
她死死抱住怀里那个寒酸的布袋,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布袋紧贴着她的胸口,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以及她唯一的希望——几本英语书坚硬的棱角和爷爷给的那个用手帕包裹、还带着体温的零钱小包。
“喂!脚收一收!没长眼睛啊?踩到我鸡蛋了!”一个挎着满满一篮鸡蛋的大婶猛地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语气又冲又急,满是常年劳作的粗糙。晓芸吓得一哆嗦,赶紧拼命缩脚,低声道歉:“对不住,婶子…”声音细弱,立刻被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吞没。
她的对面,一个穿着褪色工装、看起来像老师傅的男人,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呛得晓芸忍不住轻轻咳嗽,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孩子哭闹不止,她一边烦躁地哄着,一边用警惕的眼神提防着四周挤来挤去的人。
晓芸把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且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熟悉的田野、河流、远处的山峦和散落的村庄,开始加速后退,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滚——有逃离压抑家庭的些微松快,有对未知前途的巨大恐惧,还有一种仿佛根系被强行拔起、漂浮无依的惶惑。车厢里虽然嘈杂混乱得让人头晕目眩,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混乱中,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寂静正在心底蔓延开来。她悄悄地将手探入怀中的布袋,指尖越过冰冷的腌菜罐子和柔软的旧衣,触到了最底下那几本英语书坚硬而粗糙的棱角。她轻轻摩挲着那份粗糙,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一颗漂浮不定、惶惑不安的心,渐渐落回了实处。
经过近两个小时煎熬般的颠簸,班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灰扑扑、乱糟糟的县城汽车站。车门一开,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下。晓芸抱着布袋,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跌下车来,瞬间便被县城的景象和声浪淹没了。
自行车铃声响得像一片急促的潮水,“叮铃铃”不绝于耳。偶尔有绿色的吉普车或拖着黑烟的卡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呛得她直咳嗽,赶紧用手扇开眼前的灰雾。道路两旁是三四层高的楼房,墙上刷着巨大的白色标语和褪色的宣传画,沿街开着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店铺,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她眼花缭乱,也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寒酸。
周围都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穿着体面的确良衬衫或工装,没有人多看她这个提着旧布袋、满脸茫然的乡下丫头一眼。她紧紧抱着包袱,巨大的陌生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袭来,让她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像一只误入钢铁丛林的受惊小兽,站在车站院子中央,一时不知该往哪去。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车站门口一个摆烟摊的老头。 “老…老伯,请问您知道红旗纺织厂怎么走吗?”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老头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指了指方向:“喏,顺着这条大路往东走,不远,大概三四里地吧,闻到一股棉花渣子和浆糊的味儿,就到了。” “谢谢您。”晓芸低声道谢,心里稍稍有了点底。
她咬咬牙,抱着沉重的布袋,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向东走去。县城比她想象得大得多,走了快半小时,街道似乎还望不到头。阳光毒辣,她的旧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又湿又黏。脚上那双新布鞋也开始无情地硌脚,每走一步都传来隐隐的刺痛。
她越走越不确定,犹豫了一下,又向一位正从邮局里出来的、戴着眼镜看似文化人的女同志询问:“同…同志,对不起打扰一下,去红旗纺织厂是这么走吗?” 那位女同志扶了扶眼镜,比较耐心地给她指了路:“对的,就是这个方向,再往前走两个路口,看到一个大烟囱右拐就能看到了。” “哎,谢谢您!谢谢!”晓芸连声道谢,心里踏实了不少。
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当她终于看到那片连绵的灰墙和高耸入云的烟囱,闻到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烈的、特有的混合着浆糊、棉絮和机油的味道时,她几乎要虚脱过去。
“江南省红旗纺织厂”的白底黑字牌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冰冷,像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挑战的世界入口。厂门口传达室的人听她说是找赵厂长的远房亲戚,眼神里立刻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态度随意地指了指里面:“直走那栋三层红砖楼,二楼厂长办公室。”
厂区很大,机器轰鸣声从各个车间里传出来,沉闷而有力,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穿着灰色或蓝色工装的女工们行色匆匆,偶尔有人向她投来好奇的一瞥,目光在她土气的衣着和惶惑的脸上扫过,又很快移开。
她感觉自己与这地方格格不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丛林。机器的轰鸣从各个车间涌出,沉闷而有力,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穿着工装的女工们匆匆走过,偶尔有人好奇地瞥一眼这个明显是乡下出来的、抱紧包袱的陌生女孩。
她找到办公楼,踩着小心的步子上到二楼,敲响了“副厂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是赵志强熟悉的声音。
晓芸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赵志强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旁边还坐着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干部。
“赵厂长…”晓芸低声叫道。
赵志强抬起头,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却公式化的笑容:“哎呀,晓芸来了!快进来!路上辛苦了吧?这位是厂办劳资科的张主任。”
张主任推了推眼镜,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拿出一张表格:“杨晓芸是吧?先把这张表填了。”
晓芸紧张地接过表格,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出自己带来的钢笔,一笔一划认真地填写。姓名、性别、年龄、家庭成分、文化程度…写到“家庭住址”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写下了“杨家村”。
“嗯,高中毕业,文化程度还行。”张主任拿过填好的表格看了看,语气平淡,“赵厂长推荐来的,就去二车间吧。临时工,试用期三个月,工资36块,厂里包住宿,吃饭在食堂,钱从工资里扣。没问题吧?”
“没…没问题。”晓芸赶紧点头。
“宿舍在厂区后面女工楼,三楼306,这是钥匙。今天安顿一下,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到二车间找车间主任报到。”张主任公事公办地交代完,把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和一张饭票本递给晓芸。
“谢谢张主任。”晓芸接过东西,感觉像接过了一份沉重的未来。
“晓芸啊,”赵志强笑着开口,语气却不容拒绝,“先去宿舍收拾一下。晚上下班了,让赵伟带你去食堂认认路,一起吃个饭,也算给你接风。”
终于来了。晓芸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掐进了手心。她低着头,不敢看赵志强,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赵厂长,我…我自己去食堂就行,不麻烦…”
“哎,不麻烦!赵伟那小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么定了。”赵志强一挥手,断绝了她所有的推拒。
晓芸不敢再说什么,攥紧了钥匙和饭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女工宿舍是一栋老旧的红砖筒子楼,走廊里拉着晾衣绳,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工装和内衣,空气里弥漫着肥皂和潮湿的味道。她找到306,用钥匙打开门。
房间不大,挤着四张铁架上下铺,住了七八个人。靠窗的下铺还空着。几个下夜班的女工正在睡觉,被她的开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她。
“新来的?”一个年纪稍大、颧骨很高的女工皱着眉问,语气不太友善。 “嗯…我叫杨晓芸,今天刚来…”晓芸小声回答。 “啧,又塞进来一个。”那女工嘀咕了一句,翻个身又睡了,把后背对着她。
晓芸窘迫地站在原地,另外两个醒着的女工看了她几眼,也没说话。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排异感瞬间将她淹没。她默默走到那个空铺位前,把寒酸的布袋放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床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垫。
她沉默地打开布袋,先拿出那几本英语书,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枕头最底下,用几件旧衣服盖住。然后才拿出那床薄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床单,铺在稻草垫上。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举动都透着格格不入的小心翼翼。
傍晚,她拿出腌菜罐子,就着凉水啃了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冷窝头,极力避免去想赵厂长说的“接风饭”。
然而,躲是躲不过的。天刚擦黑,宿舍楼下就传来一个异常响亮又有点含混不清的喊声:“杨晓芸!杨晓芸下来!爸让我来找你!”
晓芸的心跳到嗓子眼,走到窗边向下看。只见楼下站着那个高壮、歪戴帽子的赵伟,正仰着脸,嘴角留着口水,手舞足蹈地朝楼上喊。
宿舍里没睡的女工们也凑到窗边看热闹。 “哟,傻小子又来了?” “找谁的?杨晓芸?谁啊?” “就那个新来的乡下丫头。” “啧啧,赵厂长家的…这么快就勾搭上了?” 毫不避讳的议论和讥笑声像针一样刺着晓芸的耳朵。她的脸烧得通红。
楼下的赵伟喊得更起劲了,甚至开始蹦跳起来。
晓芸僵在原地,下去?一万个不愿意。不下去?赵伟这样闹下去,她以后在宿舍更难立足。
就在这时,旁边铺位一个一直沉默着看书的年轻女工忽然抬起头。她看起来比晓芸大几岁,面容清秀,眉头微蹙地看了一眼楼下,又看了一眼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晓芸,淡淡地开口:“不想去就别去。装病。”
晓芸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感激地看了那女工一眼。她咬了咬牙,走到窗边,对着楼下尽量提高声音:“我…我有点不舒服…不去了…谢谢你…”
楼下的赵伟似乎没听懂,还是重复地喊。那个颧骨高的女工不耐烦地冲着楼下吼了一嗓子:“喊什么喊!人家说不舒服!听不懂啊!快走吧!”
赵伟似乎有点怕这个女工,愣了一下,嘟囔了几句,悻悻地走了。
晓芸瘫坐在床沿,浑身虚脱,手心里全是冷汗。
那个出言提醒她的女工合上书,看了她一眼,语气依然平淡:“我叫孙丽芳,三班的。那是个浑人,离他远点。”说完,她便拿起饭盒出去了。
宿舍里安静下来。晓芸一个人坐在床沿,窗外机器的轰鸣声依旧。巨大的孤独和恐惧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里面夹杂了一丝微弱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一次她自己做出的小小的反抗。
她慢慢躺下,蜷缩在单薄的床铺上,枕头底下那几本英语书的棱角硌着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慰和力量。
明天,就要进车间了。那会是另一个战场吗?她不知道,但至少,她闯过了第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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