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袭来,她和衣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望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电灯泡,思绪纷乱。明天会怎样?车间里的活重不重?赵厂长一家还会怎么逼她?那个傻儿子赵伟…恐惧和对未知的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她把枕头底下的英语书又摸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是唯一能给她力量的东西。
就在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阵喧闹的说笑声先于人闯了进来。晓芸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
进来的是两个刚下夜班的女工。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穿着时兴的的确良碎花衬衫,即使在统一的工装裤下也显得格外扎眼。她嘴里哼着邓丽君的调调,手里还拿着一面小圆镜,正顾盼自得地整理着头发。她叫刘香兰,父亲是厂里的小干部,一向在女工里掐尖要强。另一个则稍矮一些,面相更朴实,一进来就忙活着给刘香兰倒水,拿洗脸盆,俨然一副跟班的模样,她叫小芳。
刘香兰一进门,目光就扫到了坐在床边、抱着旧书、穿着土气的晓芸。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立刻嫌弃地皱起,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
“哟,这谁啊?新来的?”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带着一种城里姑娘特有的优越感,“哪来的乡巴佬,占着我的下铺?”
晓芸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我…我是新来的挡车工,厂里…厂里安排我住这…”
“厂里安排?”刘香兰嗤笑一声,把镜子啪嗒一声扔在桌子上,走到晓芸的床铺前,用手指捏起晓芸那床打补丁的旧床单一角,像拈着什么脏东西,“就这?这铺位之前空着是我放箱子的地方!真晦气!”
小芳递过毛巾给刘香兰,也小声帮腔:“香兰姐,是厂里安排的,咱也没办法…” 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的劝阻,反而有点煽风点火。
刘香兰不依不饶,又瞥见晓芸枕头边露出的英语书封面,更是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呦呵?还看书呢?看的什么天书啊?认得全上面的洋码字吗?装什么文化人儿啊!”
晓芸猛地一把将书抢回来,紧紧抱在怀里,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透出一股被侵犯的倔强:“这是我的书!”
刘香兰没料到这个看似怯懦的乡下丫头敢反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碰一下怎么了?破书谁稀罕!瞧你那穷酸…”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咚咚”敲了两下,然后也没等里面回应,一个脑袋就探了进来,脸上堆着热情又略带讨好的笑容。是隔壁宿舍的女工,叫小云。
“香兰姐!你回来啦?”小云一眼就看到了刘香兰,声音甜甜的,“刚下夜班辛苦了吧?”
刘香兰被人打断,有些不耐烦,但看到是小云,态度还算可以:“嗯,怎么了小云,有事?”
小云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新闻,迫不及待地分享,她走进来几步,眼神扫过屋内的晓芸和小芳,压低了些声音,但又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香兰姐,你刚回来没看见吧?刚才楼下可热闹了!”
“什么热闹?”小芳好奇地接话。
“是赵厂长家那个宝贝儿子赵伟!”小云绘声绘色,带着点夸张的语气,“跑咱们女工宿舍楼下,扯着脖子喊人呢!我的天,喊得那叫一个响,好多人都听见了!”
刘香兰的兴趣被勾起来了,也忘了继续找晓芸的茬,问道:“喊谁啊?又是哪个倒霉催的被他看上了?”
小云立刻用手悄悄指向一直低着头、试图减少存在感的晓芸,脸上带着一种“你懂的”的表情:“喏,就是喊你们屋新来的这位,叫…杨晓芸是吧?喊她去厂长家吃饭呢!我的妈呀,那场面…”
她的话像一滴冷水滴进了滚油锅。刘香兰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极度夸张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她猛地转过身,重新上下打量着晓芸,仿佛第一次看清她似的,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讥讽:
“哎——呀——!我说呢!这么大架子,占我铺位,动她本破书跟要她命似的!原来真是攀上高枝儿了呀!是赵大公子的人啊!”她走近两步,声音尖利,“杨晓芸,可以啊,深藏不露嘛!怎么着,是赵厂长家未来的儿媳妇?那你还不赶紧追下去安慰安慰你那‘好对象’?跑我们这穷宿舍耍什么横啊!我们这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小芳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连连点头附和:“就是,香兰姐,人家可是有靠山的人呢!” 小云也赶紧附和:“就是就是,香兰姐,以后没准咱们还得指望晓芸姐在厂长面前说好话呢!”这话听起来是奉承,实则更是把晓芸往火上烤。
晓芸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小云的报信和刘香兰基于此的恶毒揣测,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百口莫辩。巨大的屈辱感和绝望让她浑身发冷。她死死咬着下唇,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手指用力地抠着怀里的英语书,仿佛那是她唯一的盾牌。
刘香兰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觉得没了意思,转而对着小云和小芳,用晓芸能听到的声音说:“哼,有些人啊,别以为傍上了傻子就一步登天了,厂子里凭的是真本事!关系户?哼,走着瞧呗!小云,走,我那儿有点上海带来的奶糖,拿去甜甜嘴儿。”
“谢谢香兰姐!”小云欢天喜地地跟着刘香兰出去了,小芳也赶紧跟上。宿舍里瞬间又只剩下晓芸一个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嘲讽和恶意。
这一夜,晓芸在巨大的屈辱和压力下,彻夜难眠。门外偶尔传来的刘香兰她们的说笑声,像刀子一样刮着她的神经。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尖锐的起床铃声就划破了宿舍楼的宁静。女工们条件反射般地迅速起床,房间里顿时一片忙乱。晓芸也赶紧爬起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穿上那身最好的旧衣服,拿出爷爷给的最后一个鸡蛋,小心地揣进口袋。
刘香兰已经打扮好了,正在对着小镜子涂雪花膏,闻到晓芸走过,她又故意用力吸了吸鼻子,夸张地对小芳说:“哎呦,这什么味儿啊?一股子宿夜的穷酸气!某些人呐,就不该待在集体宿舍,净祸害人!”
晓芸低着头,加快脚步想赶紧离开。在食堂打早饭时,她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和刘香兰一样带着鄙夷的。她端着稀粥和窝头,只想找个最角落的位置,却被刘香兰故意撞了一下,粥洒出来一些,烫红了她的手背。刘香兰却像没看见一样,笑着和小芳走开了。
晓芸默默走到角落,拿出那个鸡蛋。刚剥开,就听到不远处刘香兰那桌传来毫不掩饰的嘲笑:“看呐,还吃鸡蛋呢!乡下人就是补啊!”晓芸的手颤抖着,她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把鸡蛋咽下去,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所有的屈辱和不得不忍受的现实。
跟着人流走进二车间,巨大的轰鸣声和扑面而来的热浪、棉絮让她瞬间窒息。车间主任是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把她分配给一个姓王的老师傅。王师傅看起来忙得很,只是简单指了指纺锤,说了几句接头、换粗纱的要领,演示了一遍,就让她自己试着做,转身就去忙别的了。
晓芸站在巨大的纺机前,只觉得眼花缭乱。机器的轰鸣震得她心慌意乱,昨天没睡好的头痛此刻变本加厉。她努力回想王师傅的动作,手指笨拙地试图将断开的线头接上。旁边机位的刘香兰熟练地操作着,不时投来轻蔑的一瞥,更让她紧张得手指发抖。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刘香兰的嘲笑、赵伟的傻笑、家里人的算计…她拼命想集中精神,但疲惫、紧张、不适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一次试图更换沉重的粗纱管时,因为她站的位置不对,用力角度也错了,加上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她没能拿稳那沉重的纱管,反而被下落的惯性猛地一带!
“砰!”的一声闷响,沉重的铁制粗纱管狠狠砸在了她的额角上。
晓芸连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阵剧痛袭来,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整个人像一根被砍断的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了水泥地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周围的机器轰鸣声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附近的女工发出了惊呼! “呀!砸到人了!” “新来的!那个新来的晕倒了!” “快来人啊!出事了!”
王师傅和车间主任闻声脸色大变,急忙跑了过来。有人手忙脚乱地想去关掉机器。刘香兰也吓了一跳,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地上额角迅速红肿隆起、人事不省的晓芸,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惊慌和不知所措,但很快又变为了某种复杂的、事不关己的表情。
车间里顿时乱作一团。车间里尖锐的哨声和惊呼声压过了机器的轰鸣。王师傅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查看晓芸的情况,脸色凝重。车间主任也赶了过来,厉声喊道:“都围过来干什么!回到岗位上去!王师傅,怎么回事?”
王师傅探了探晓芸的鼻息,又看了看她额角迅速肿起并渗出血丝的伤口,急声道:“被粗纱管砸晕了!得赶紧送医务室!”
两个闻讯赶来的男工在王师傅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晓芸,快步向车间外走去。水泥地上留下一小滩隐约的血迹和散落的棉絮。车间主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着周围噤若寒蝉的女工吼道:“看什么看!都想挨罚是不是?干活!”
机器重新轰鸣起来,但气氛却完全不同了。窃窃私语在嘈杂的机器声中像暗流一样涌动。刘香兰站回自己的机位,脸色有些发白,手指不如平时灵便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晓芸满头是血倒地的样子,心里嘀咕着:“是她自己笨手笨脚…关我什么事…”
女工医务室里,厂医给晓芸做了简单的检查和处理。“额角外伤,有点脑震荡迹象,得观察。疲劳过度,身体太虚了。”厂医一边给晓芸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边对车间主任和王师傅说,“醒了也得休息两天。”
晓芸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和额角一阵阵的钝痛中缓缓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恍惚了几秒,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恐惧和虚弱让她瞬间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醒了?”厂医注意到她的动静,“感觉怎么样?头晕恶心吗?”
晓芸说不出话,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每动一下都觉得头痛欲裂。
车间主任看她醒过来,松了口气,但语气并不温和:“杨晓芸,你怎么搞的?第一天上班就出这么大事故!安全规程没听吗?”王师傅拉了他一下,示意病人需要休息。
正在这时,得到消息的赵厂长背着手,皱着眉头走进了医务室。车间主任立刻迎上去,低声汇报情况。赵厂长看了看床上脸色惨白、头上缠着纱布的晓芸,脸色不太好看。这女工是他安排进厂又特意“关照”过的,现在闹出工伤,面子上也不好看。
“好好休息,厂里会负责医疗费的。”赵厂长干巴巴地交代了一句,又转向车间主任,“等她好点,调个轻松点的岗位吧。”这话看似关心,实则是一种不耐烦的打发。他需要的是一个“完好”的、能去他家“走动”的杨晓芸,而不是一个躺在医务室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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