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地说,卢卡斯并不信任他姐姐的任何想法。
五岁时,伊莱恩便告诉他,他们每天晚上吃的熏鱼片都是从美人鱼的尾巴割下来的,害他整整三个月不碰任何海鲜。
七岁,她说他有个绝妙的好点子能取得莫里斯领主小女儿的芳心,结果为他梳了两条麻花辫带他出席皇家晚宴。莫里斯一家还以为他们记错了德维尔次子的性别。
十岁生日那天,她痛心疾首地向他透露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其实,他是格拉西亚有天早晨在后花园的土堆里捡来的。这令他哭着冲进御前会议室,询问国王王后,获得阵阵哈哈大笑,因为他的外貌简直就是年轻国王的翻版。
当然,他也不是任姐姐欺负的懦夫。可惜他的反击一向伤不到她,而真正伤害她又会令他寝食难安好几周。
但这一回,伊莱恩却领他们到自己的寝室,紧紧关上门,才说:
“我不知道任何信息,但可能,我的‘小蝴蝶们’知道。”
“小蝴蝶们”指的是会向伊莱恩传递消息的底层人民,通常是乞丐、流浪汉、妓女或孤儿。
卢卡斯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但王子怎么能去和那些人打交道?
他翻翻眼睛,不知道翻白眼这个动作在猫脸上是怎么体现的。
“我的情报网密布全城,其他领地也不乏人脉。”伊莱恩说,“知道下城区的昨日酒馆吧?”
“知道。”“不知道。”卢卡斯和阿什琳同时道。
“去那儿找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叫卡桑德拉。猎魔人装束。她应该和萨诺瓦关系不错。”伊莱恩说,“我前些天一直想找她,因为我给她写了很多信邀请她聊天见面,可她迟迟没有消息……直到一只小蝴蝶告诉我,人们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昨日酒馆。”
卢卡斯和阿什琳面面相觑。互为朋友的法师和猎魔人同时杳无音信,会是巧合吗?
“人们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阿什琳问。
伊莱恩摇头。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这么多。”
“那信息量真大。”卢卡斯讽刺。
“我会替你们打掩护。”伊莱恩忽视他,“父王和王后只会知道王子殿下正在送出去一只猫。祝你们好运,我还有剑术课要上呢。”
送他们出去前,她冲阿什琳眨眨眼:“替我照顾好他,好吗?”
卢卡斯还没来得及反驳,并追问她为什么觉得他需要被一个小女巫照顾,门就被关上。
————
“但是今天我没法再用一次幻术。”阿什琳思索,“守卫会起疑心。”
“我们可以等太阳落山再出发,你只需要把头藏在兜帽里假装我的女佣,随便拿个什么东西说是猫就行。”
卢卡斯梳理着自己的毛,一阵烦躁。父亲真没什么资格将他赶出餐厅……王宫里的任何一处房间当然都比他自己脏多了!他才不想躲在地上,被女巫的双脚夹着。
他偷瞟一眼始作俑者。金头发的女孩正费劲地解开属于他的披风与上等汗衫,但最后也没用手解开,于是念出道咒语。
现在,卢卡斯有点担心贝利先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厉害,毕竟他教出了阿什琳这样笨手笨脚的麻烦鬼。
阿什琳接着换衣服。
“哇哦,我还在这儿呢。”卢卡斯忙转过身,什么也没看见,“你就不能拉个屏风?”
“不好意思,我忘了,因为你是只可爱的小猫咪。”阿什琳没好气的声音传来,“小猫咪通常是不会偷窥的。”
“我也不会偷窥!再说,猫有什么可爱的。”
“……你再说一遍?!我不允许你侮辱自己的种族。”
太阳即将落山时,卢卡斯开始焦躁不安,觉得浑身上下有蚂蚁在爬。
终于,晚钟敲响。卢卡斯感觉自己猛地长高,像发酵的面粉一样被垂直拉长;衣服取代黑毛,回到他身上;那多余的尾巴也不见踪影。
他欣喜地摸着自己的脸和身体,感受属于人类的骨骼、皮肤与黑发,随后摇摆着站立起来,仿若新生儿一般。他整理好衣袖,拍去上面残留的猫毛。
同时,他体内似乎也有东西发生了变化:那股来自猫科动物的野劲正在淡去,他不再那么渴望抓东西、奔跑、舔毛或随机冲一个人大喊大叫抱怨自己的不幸。
然而,他也感到一种奇怪的清醒。以猫的形态做的那些事如同醉酒之行,仿佛是另一个灵魂的记忆,这令他不寒而栗,连变回人类的喜悦都打了折扣。
他都干了什么?在餐厅抱怨自己尊敬的老师,飞上餐桌挑衅父王?那不顾一切要冲口而出的冲动,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是阿什琳替他说的。可那些都是他的真实想法吗?或许一部分是。但他不应该,也不会真正说的。
比如,那句想让拉丁语老师离开的话——客观讲,那位老师并非一无是处,只是上了年纪,思想保守,口音也有点问题。
那样说未免太傲慢了,他怎敢自认比年长许多的师长更渊博?
卢卡斯将头发别过耳后,手插在发间,不断回想。
与科学不同,魔法往往是灵活变通的。同一道咒语,在不同人身上常有不同效果,即便是被弄混的咒语也是如此。
难道这意味着,他心底里藏了一头野兽?
他看到一只巨大的、浑身黑毛的豹猫,凶狠地咆哮着,从言语,从习惯,从动作,一点一点撕碎那个整日躲在城堡中的王子。
他终究不配做狄亚斯的王子,不是么?如果被女巫诅咒成动物就能使他失去理智、发疯发狂,那他究竟是多么软弱一个人。
倘若父王知道了……
阿什琳微微张嘴,投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似乎突然不认识他了。
她上前扯了下卢卡斯的衬衫,皱起眉。
“你真的变回来了。”她显得很失望。
卢卡斯清楚为什么。
比起一个王子,显然任何女巫都更喜欢黑猫。只有公主才喜欢王子——而且还是童话中的公主。伊莱恩可不喜欢王子。
“很遗憾,是的。”他回过神来,决定以后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语气轻快,一手向后背去,一手伸出,向阿什琳作邀请姿势,“我们走吧,贝利小姐?”
阿什琳将绿萤石法杖缩成一束花的大小插在腰后。他们顺利地从守卫蒙混过关,一路骑马至下城区,在挂着昨日门牌的酒馆前停下。
进去之前,卢卡斯拦住阿什琳。
“你要知道……这里都是下城区的人,对你这样的小女巫不会很友好。”
“而对你这样的王子更是不友好。”阿什琳犀利地说,一把推开卢卡斯,“我从小住在狐尾河湾边的森林,你以为我没进过酒馆?”
他叹气。
“我只是建议你小心一点,以防被卷入麻烦。”
女巫盯着他:“我还是更喜欢你是猫的样子。”
奇怪的是,这句话并不令他恼火。他本想问为什么,但最后只是咧嘴一笑,跟着她踏入酒馆。
麦芽酒和苹果酒的香气扑鼻而来,混着汗味与泥腥味。酒桌歪歪扭扭地分布着,壁炉上摆着精致的沙漏。嘈杂的声响在卢卡斯耳畔嗡嗡打转。他暗自庆幸,至少此刻身为人类,不必承受猫那恐怖的听觉。
然而,在这儿每多待一秒都是煎熬。他那件蓝斗篷不过是挨着地面,就叫他浑身汗毛倒竖。
更令人不安的是,酒馆里的某种事物让他本能地想要逃离。但他一时半会意识不到是什么。
阿什琳倒显得十分快活,新奇地回望着所有面色不善之人。
她耸耸肩:“和我家那边的酒馆没什么区别嘛。”
卢卡斯穿过那些衣衫褴褛的酒客,浑身不自在。他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却又忍不住悄悄观察他们。
明明住得不远,自己同他们完全不是同一层世界的人。这让他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同情,或者不公平。
一个醉汉半瘫在长椅上,好像再也不会苏醒;两名小伙靠在墙角,为世界的本源究竟是气还是土吵得像要决斗;几个孩子冲过他小腿,连鞋都没穿。
他的目光掠过几个掷骰子的皮衣壮汉、面色憔悴的农夫和不停擦洗酒瓶的老板,差点也掠过那个桌子上的红色影子,但及时停住。
红头发的女人身材魁梧,一身猎魔人装束:皮质紧甲、暗色斗篷、长筒皮靴,腰间剑鞘印着一头奇美拉。
她站在酒桌上,晃晃悠悠,扯着嗓门讲道:
“……然后,就像这样,”她挥拳砸向桌面,震得酒杯乱响,“九头蛇的主脑袋滚到地上,差点给我压成渣!”
周围一群人听了她的话,哈哈大笑。
卢卡斯戳了戳阿什琳。
“那边。”
尽管他猜到会这样,但还是有点惊讶:
阿什琳径直走了过去。
“你好,小姐。你是卡桑德拉吗?”
猎魔人打住话头,审视起来。
“我的确是。怎么?”
卢卡斯上前一步,咳嗽一声。
“打扰了,小姐,我为我朋友的失礼道歉。”他慢条斯理道,“这位是阿什琳,我是卢卡斯,我们是来——”
“好家伙!这不是公主的小弟弟吗!”猎魔人酒杯一扔,从桌上一跃,跳下来的时候卢卡斯还以为地震了,“我上次见你,还是个哭唧唧的小宝宝呢!”
这下,整座酒馆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来,全都知道王子在下城区的酒馆并且小时候被猎魔人见过了。
卢卡斯的微笑凝固在脸上,面颊燃烧。
太阳神在上。他怎么不挖个地洞钻进去呢?
“看来公主的朋友都很记得细节啊。”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猎魔人粗壮的手臂大力拍向卢卡斯,给他拍得一个踉跄,不得不扶住周围的木桌。
“嗬!瞧你这薄身板儿。”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别害羞,我可是你姐的老朋友。”
旧友似的,她搭上他的肩。
“听我说,殿下。倘若想讨女孩子欢心,”她瞅了眼阿什琳,冲卢卡斯低声道,“您还得多加锻炼。我有几招健身妙招……”
说实话,卢卡斯认为自己就算不强壮,也说不上太瘦弱。比起猎魔人的力量与爆发力,他更敏捷、轻盈。就算他打不过伊莱恩,打不过猎魔人,他也不是个宫廷寝室里的花瓶。那么多年的剑术课当然不能白学。
只是,身旁女子实在壮实得像头野牛,他也无处辩驳。
“多谢你的好意。”卢卡斯无奈地说,“但恐怕我目前心无所属。我和阿什琳,是来向你寻求帮助的。”
“原来如此。”卡桑德拉一拍大腿,“我还以为您是带女朋友来约会呢。”
卢卡斯在心中哼笑。阿什琳这个麻烦鬼可是连朋友都算不上——和把自己诅咒了的女巫交朋友?真是搞笑。
再说,他也不能随便交什么女朋友,等在他未来路上的可是领主儿女之间的联姻。这么一想,他倒是有些酸涩。
“请不要这么讲。要是传开,我和阿什琳就都要遭遇不测了。”
阿什琳将毛茸茸的金色脑袋挤过来,像只急于加入游戏的狗。
“我们在寻找**师萨诺瓦·贝利的下落,伊莱恩公主让我们来问你。”
出人意料的是,卡桑德拉的笑容消失得比暴雨还快,目光也冰冷起来。
和刚才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昨日酒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