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缓慢化开,像温吞的水流漫过干涸龟裂的河床,所过之处带来细微的刺痛与复苏的痒意。裴珩的意识在无边黑暗里沉浮,每一次试图挣扎向上,都被肺腑间撕裂般的钝痛和颅脑内嗡嗡的鸣响拖拽回去。
三年前诏狱的阴冷似乎还未散尽,镣铐的沉重却已被另一种无处不在的束缚取代——草庐外那些几乎与呼吸融为一体的监视者,以及……那双即便不在眼前,也如影随形的、淬着冰与恨的眼睛。
萧琢。
这个名字划过心头,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比咳血更痛。
他费力地掀开眼帘一线,模糊的视线里,是草庐破旧的顶棚,蛛网在角落轻轻晃动。天光从缝隙渗入,已是午后。
门外看守的番役身影投在窗纸上,如同沉默的剪影。
他极轻微地动了一下脖颈,目光落在不远处地面——那里,被屋檐滴落雨水晕开的那一小片湿痕早已干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足够了。
那瞬间的清醒,足够他留下讯号。若来人够聪明,当能看懂那扭曲的云纹枷锁意味着什么——并非指向云锦记本身,而是指向一个更深、更隐晦的标记,一个与云锦记光鲜亮丽的外表截然相反的、藏在阴影里的烙印。
他重新合上眼,将所有外泄的情绪死死压回一片沉寂的枯槁之下,只剩下胸腔因呼吸而微弱的起伏,扮演着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
……
官衙书房。
气氛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关于云锦记少东家赵元的更多卷宗被摊开。体弱,善画人骨,院中有异香,购入大量染料与香料……所有线索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他。
“督主,”一名档头躬身禀报,“按您的吩咐,暗查了与云锦记有染香往来的所有客户,其中……有三位,近半年内府中皆有年轻仆役或远亲‘意外身亡’或‘失踪’,家属皆得了一大笔抚恤,无人深究。”
另一人接口:“属下等暗中比对了那几位‘意外身亡’者的年龄、体貌特征,与江南这三起白骨案受害者,有七八分相似!”
铁证如山。
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赵元便是模仿作案的真凶。
萧琢坐在太师椅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眼底深处盘旋着一片化不开的浓雾。
太顺了。
顺得像有人提前铺好了所有的路,只等他一步步踏上来,走到这个早已预设好的答案面前。
裴珩,你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无可奈何的弃子?还是……运筹帷幄的执棋人?
“赵元现在何处?”他问,声音平直。
“仍在云锦记后院,称病不出。我们的人已暗中围死,只等督主令下。”
萧琢沉默片刻,忽然道:“当年京师玉面罗刹案,凶手伏法前,狱中饭菜被更换,查到最后,是一个收了银钱的小吏所为,不了了之。那笔银钱的来源,可有记录?”
下面人一愣,显然没料到督主突然问起三年前的旧事,忙翻找卷宗,片刻后回道:“记录模糊,只说是‘不明来历的银票’,面额不小,但追查无果。”
“不明来历……”萧琢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江南这三起案子发生后,本地官府,乃至巡抚衙门,可有任何人……对案发现场、对验尸格目,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心’?尤其是,试图将线索引向特定方向,或……急于结案者?”
心腹档头仔细回想,猛地一惊:“有!湖州府的李通判!第二具白骨被发现时,他力主是流匪作案,差点将尸体草草掩埋,是周巡抚坚持才拦下!之后查案,他也屡屡掣肘,似乎……很不愿我们深究!”
李通判。
萧琢眼底寒光一闪。此人是地方佐贰官,职位不高,却颇有实权。
“查他。”两个字,冰冷彻骨,“暗中查,他与云锦记,与赵元,甚至与……京中旧案,可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联系。”
“是!”
下人领命欲走。
“等等。”萧琢叫住他,目光转向窗外草庐的方向,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再去查一件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查三年前,诏狱。裴珩进去之后,到他‘病逝’消息传出之前,所有经手过他的狱卒、医官,哪怕只送过一碗饭的人,现在都在何处。尤其是……当年负责验看、处置那截‘证物’的人。”
档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但对上萧琢那双深不见底、不容置疑的眼,立刻又低下头去:“属下……遵命!”
书房门轻轻合上。
萧琢独自坐在原地,夕阳余晖从窗棂斜射而入,将他一半身影照得明亮,另一半却沉入更深的黑暗。
他摊开手掌,看着自己修长却布满薄茧的指节。
这双手,曾握住那人递来的笔,也曾握住斩向那人的刀。
如今,却要去揭开一个他或许根本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慢慢收拢手指,攥成拳,骨节泛出青白色。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都必须知道。
……
夜色,再次笼罩南浔镇。
草庐内,裴珩在黑暗中睁开眼。
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更梆子响。
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侧过身,面向墙壁,从贴身的里衣暗袋里,摸出一枚极小、极薄的骨片。
骨片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他在冰冷的墙面上,以指为笔,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极轻地划下一个符号。
与白日地上那个被水晕开的扭曲云纹枷锁,一模一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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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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