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以母皇的性格,她不喜欢别人直接找自己要什么官职什么奖赏,这些必须是她主动赐予别人,她心里才舒坦。
尤其是自己作为储君,这方面更是敏感。她若直接提出自己想要林念作为伴读,必然会引起母皇警觉,认为自己在培养势力。师太傅和叶少傅的前车之鉴搁在那里,她不能让林念也步了他们后尘。
她和女帝,先是君臣,后是母女。
哪怕是最简单的问答,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因而璇玑思索过后,回答:“赏赐什么的,但凭母皇吩咐作主,儿臣是母皇的女儿,能为母皇办事已是此生之幸。只是有一事,儿臣在销金窟曾遇到过一个被抓的太学学子,她曾对儿臣照顾颇多……”
“是那个叫林念的女孩吗?”璇玑刚一回宫,女帝便找廖若和公子景,详细了解了璇玑在整个销金窟的经历,自然没有漏过林念的名字。
璇玑点头:“不错,正是她,出身自雁云郡,是那边郡守举荐的。”
她刻意忽略了林念入太学的时间,就是不想因为“太元初年”这几个字惹得女帝不快。
女帝略一沉吟:“听说她家世寻常,只是个猎户出身。一个猎户之女,能不远千里入太学读书,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女帝虽已是帝王之尊,但同样身为女子,自然知道女子在这个社会想要出人头地的种种不易,所以颇为欣赏林念这样的女孩。
璇玑趁热打铁:“之前雁云郡守还呈了一篇她写的《治霾论》,母皇不如看看?”
女帝矜持点头。
策略呈上来后,女帝一目十行地看完,对林念的欣赏之意愈发浓厚。即便如此,她的神色仍是淡淡:
“所以你是不打算为自己求赏,而是为林念求?”
又一个新的考验来了。
璇玑果断低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林念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给母皇,儿臣最多举荐一二。至于母皇想怎么用她,不容儿臣置哙。不过有一事——”
她话锋一转,撒娇般摇了摇女帝的袖子,“母皇,儿臣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能不能不要再逼儿臣去御书房了,权当给儿臣放一个假——”
“假”字还没说完,女帝便冷了脸:“荒谬,你是储君,更是大兆未来的皇帝,天子不读书,传出去岂不是让人耻笑!”
她将策论放到一旁,“林念既然有几分灵气,又是你举荐的人,你们年龄相仿,朕便命她去司经局当个校书郎,往后作为东宫的伴读,陪你一起去御书房上课。”
司经局为东宫图书馆,除洗马外,下设校书郎、正字等,负责典籍校勘、文字校正,确保储君阅读的书籍准确无误。
有了这个身份,林念在紫宸宫里便不算一介白身,作为皇太女伴读也更有底气。
计划已经达成,璇玑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喜悦,而是叹口气,做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好吧,儿臣听母皇的。”
解决了林念的身份问题,璇玑此行的目的达成,她本不应再要求更多,但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母皇,还有一事,儿臣想同您商量。”
女帝言简意赅:“说。”
璇玑斟酌着用词,将话在心里打了个草稿,力求没什么会惹怒女帝或者引起女帝警觉的词后,方才开口:
“销金窟一案,涉及帝都里的各大世家和朝中多位官员,虽然如今已经交由廷尉芈問审理,但儿臣担心,也许会存在疏漏。儿臣在那里呆过,知道里面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幕后主谋既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儿臣以为,必定要将那人绳之以法……”
话还未说完,女帝便淡淡道:“此事朕已有决断,你无须再插手。怎么,还没继位,就想着替朕做主了?”
璇玑便将自己没说完的话吞了下去。
能管的,她肯定会管。
可不能管的,她管了反倒不利。
但犹豫片刻,她还是鼓起勇气,向女帝拱手道:
“儿臣相信母皇的决断,儿臣也相信,是非黑白,公道自在人心。”
“在我大兆生活的百姓,应当人人如英杰,而非微贱如蒲草。”
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不是会触怒女帝,但她还是要说。
闻言,女帝凝视璇玑的眼神幽深许多,似乎带着许多打量的意味。
如果璇玑再成熟一些,她会意识到,这并非一个母亲看女儿的眼神,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看自己接班人,甚至是对手的眼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璇玑忐忑不安,不知道女帝会如何回复自己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小黄门匆匆而来,拱手向女帝禀告道:
“启禀陛下,朝瑰翁主入宫觐见。”
朝瑰翁主,姬姓女,名云霓,芳龄十六,是晏王安的嫡长女,素来有大兆第一美人之称,性格嚣张跋扈,璇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头疼。
还记得七岁那年,姬云霓第一次来帝都朝见,不知怎的,和璇玑在御花园遇见,两人都看中瑶华池里最新结出的第一支莲蓬。姬云霓仗着比璇玑大两岁,力气也大一些,直接自己划着小船,摘下了莲蓬。
更可恶的是,她得了莲蓬就算了,居然还当着她的面献给母皇,并作诗夸赞母皇,说母皇风华无双,值得世间一切最好的,搞得母皇对她欣赏不已,衬得一旁的璇玑灰头土脸像个落败的小土豆。
往事不堪回首,璇玑果断对女帝道:
“儿臣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做陪了,改日再来拜见母皇。”
为时已晚。
香风迎面而来,带着鹅梨、沉香、瑞脑的甜润。玲玲当当,环佩撞击声不绝于耳,十五岁的少女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庭中。
“拜见陛下——”
少女施施然行礼。
平心而论,朝瑰翁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她生得峨眉玉白,好目曼泽,额间点牡丹花钿,如同流云般高挽的发髻之间点缀着珠翠,一身银红的绕襟深衣上绣鸾鸟纹样,整个人可谓是华如桃李,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面对朝瑰翁主的行礼,女帝抬了抬手,“起来吧。”
起身之后,朝瑰翁主先是清脆一笑,“许久未见,陛下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说完又轻轻拊掌,命宫人将锦盒打开,对女帝笑道:
“陛下请看,这套八宝碗原是西州的月氏国进献,碗身以赤金捶打成型,外壁镶嵌八朵红珊瑚雕琢的宝相花,花心嵌拇指大的鸽血红宝石,若注满酒,金与红相映,恍若红莲映日。本想着等陛下生辰那日再送,但我一琢磨,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天入宫一起带来了。”
阳光之下八宝碗流光溢彩,很是富丽。女帝看起来对这件礼物十分满意,问朝瑰翁主:
“你父王的病可好些了?”
自从春猎结束后,晏王安不慎感染风寒,迄今为止,已经卧病在床小半个月了,就连早朝也甚少出现。这次朝瑰翁主不远万里来到帝都,一方面是为了给女帝贺寿,另一方面便是为了给父王侍疾。
听见女帝的关切,朝瑰翁主柔声道:
“多谢陛下关心,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父王的病情已经好多了。只是想参加陛下的寿宴恐怕还有些困难,只能令云霓代为出席。”
女帝摆摆手:“不妨事,就让他好好在家休息吧。”
朝瑰翁主再次谢恩。
忽然,她转向正在欣赏八宝碗的璇玑,笑着开口:
“说起来陛下寿宴在即,不知道皇太女殿下给陛下准备了什么奇珍异宝呀?不妨说出来让云霓开开眼界。”
璇玑:“……”
她刚从销金窟里出来没两天,还真没考虑过这件事。
明明距离母皇生辰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怎么姬云霓就偏偏爱出头,提前送礼便算了,还得扯上自己呢?
璇玑无语凝噎。
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母皇,儿臣原想亲自下厨给您做一桌宴席,只可惜被狼患一案给耽搁了。儿臣回宫以后定然重新捡起厨艺,好好为母皇熬一盅羹汤。”
朝瑰翁主嫣然一笑:“所谓君子远庖厨,没想到殿下还有这份孝心,真是难得。”
听见朝瑰翁主的话,女帝眼神幽微。
她执掌大权多年,如何看不出来朝瑰翁主这是在暗暗嘲讽璇玑?
只不过……
当着自己的面嘲讽,朝瑰翁主委实胆子有些太大了。
再怎么说,璇玑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纵然后来两人有了趔趄,但这次璇玑是为自己调查狼患才险些命丧销金窟,女帝作为母亲,自然还是心疼的。
念及此处,女帝凝视朝瑰翁主的眼神不禁冷了三分。她清了清嗓子后,对璇玑道:
“下厨这种事,心意到了就好,平时还是要以课业为重,毕竟你是我大兆朝的皇太女,江山社稷的担子,未来还是要由你挑着。前阵子你课业荒废,如今既然平安回来,从今往后,便去尚书台替朕分忧吧。在尚书台里,替朕整理天下奏章,筛选重要内容呈送朕批阅。”
璇玑不由得怔住。
尚书台主要负责协助女帝处理政务、落实政令,其管辖范围涵盖吏治、军事、财政、司法等多个领域,是连接皇帝与中央、地方各机构的关键纽带,在整个帝国的运转中,起到必不可少的作用。
母皇……这是打算下放一部分权力给自己了。
即便欣喜,但她仍旧不动声色地掩饰好情绪,只是垂眸拱手:
“儿臣定不负母皇所托。”
女帝伸手一点她的额头:“这可是你说的,朕全替你记下来了。往后读书可不许像先前那样懒散了,若是朕再问你什么典故答不上来或者瞎答一气,朕不罚你,但朕罚你身边的人。”
又问她:“既然进了尚书台,那朕问你,你觉得,这次销金窟案子应该如何处理涉事人员?”
璇玑不假思索:“按照大兆朝律令,凡参加饕餮宴者,一律罚金千镒,处斩刑,家人亲眷流放边关,其门人子弟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是的……只有死亡,才能告慰百兽穴里那些无名尸骨,在天之灵。
只有重罚,才能给予后来人以警醒。
朝瑰翁主脸色勃然大变。
如果说先前璇玑进尚书台当差,她只是有些嫉妒的话,现在涉及销金窟一案的处理结果,就……
毕竟父王命她此行进宫的目的,她早已心知肚明。
朝瑰翁主强颜欢笑,“陛下,臣女以为不妥,毕竟饕餮宴一案牵连甚广,恐怕……”
谁知她还没说完,女帝却已经开口:
“那就依照皇太女说的去办吧。”
顿了顿,又看向璇玑:“你这次在销金窟受了委屈,这套八宝碗便赏你吧,权当是朕的补偿。”
“多谢母皇。”璇玑肃拜谢恩。
有这么严重的处罚在,即便销金窟背后之人短时间内逍遥法外,也足以令他大伤元气,斩断他多年以来在帝都的经营了。
以及……白得一套八宝碗,她着实不亏。
起身之际,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看了朝瑰翁主,只见她脸色煞白,死死咬住了下唇。
略略略,回去就用八宝碗吃饭,气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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