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公子景的到来,小厨房特意做了两种不同风格的主菜。
一道花椒茱萸炖熊蹯,以高汤慢煨三日,渗入花椒、茱萸去腥提鲜,汤汁浓稠挂唇,辛香浓郁却不失华贵。另一道炙珠贝鲈鱼,选自汧灵江口珍品,炭火炙至鱼皮金脆,淋以香茅姜露,调味清润雅致。
两道主菜虽然风味迥异,但璇玑吃得很是开心。
然而公子景只是浅浅尝了几筷子。
“你还在担心齐王的病吗?”璇玑瞧着他的神色,问道。
公子景点了点头。
璇玑知道,丹皎与女帝结盟后,女帝将耜国的丰泽郡与黎国的安平郡赐给她,封她为齐王。但女子封王,合并两国之地谈何容易?即便丹皎曾贵为黎王后,但想要坐稳王位,也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因而今年她一病,直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公子景身为人子,得知母亲的身体情况,怎能不忧心?
所以璇玑很能理解公子景的担忧,安慰道:“你看夏侯大人不是说齐王的病情已有好转吗?吉人自有天相,齐王姑姑肯定会没事的。”
公子景长叹口气,勉强地弯了弯唇后,道:“多谢殿下关心。”
案几上琉璃灯的火光忽明忽暗,两人突然陷入到诡异的寂静中。
半晌,公子景开口:“其实……景心里一直有件事,想问殿下。”
他抬起双眸,一眼不眨凝视着她的眼眸:
“方才陛下婉拒相国大人的时候,我看见殿下似乎松了口气。殿下……是不是并不愿意同景提前成婚?”
璇玑哑然。
不愧是相识十余年的青梅竹马,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掉他的眼睛。
凝视着公子景眼里的一抹黯然,璇玑组织着措辞,确认没有任何伤害公子景的语句,方才缓缓开口:
“也不是不愿意,就是……”
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景,我们现在才十四岁半,哪怕论虚岁,也没到十六。我……就是觉得,太早了。”
说完她垂下眼眸,声音越说越低:
“你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成婚后一定要有子嗣,毕竟我家是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可我……我没做好生孩子的心理准备。”
当初她看小说的时候就被书里描写的生产景象吓了一跳,哪怕这个世界有能替人分担痛楚的子母蛊,她也还是觉得很可怕啊!
她自己才是个孩子呢,怎么突然就要结婚生孩子了?!
“我明白了。”公子景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即便如此,仍旧弯了弯唇,“谢谢……殿下愿意向我如实相告。”
他的声音很轻,犹如风碎薄冰,却无比清晰地传入璇玑耳里,让璇玑更加内疚。
“景……我……”蠕动着双唇,却不知说什么好。
“没事的,殿下,婚姻嫁娶,本就要两厢情愿。你没做好准备,我理解的。”他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过于内疚。
虽然心里不免涌上一股失落,但他其实也松了口气。
因为他看出来了,璇玑并不是厌恶或者不喜欢自己,才不愿意提前成婚,而是因为害怕成婚后要生孩子,所以对此事有些抗拒。
但……这件事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他知道宫里有男子服用的避孕汤药,璇玑若真的害怕,大不了每次同房前,他喝一碗便是了。
不过他注视着少女有些羞怯,又有些惶惶不安的表情,心想还是晚些再同她聊这种事吧,璇玑是女孩子,脸皮薄,两人又都没有男女之事的经验,贸然说出口,唐突她就不好了。
所以公子景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后,向璇玑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殿下早点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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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里的棠棣院浸在凉月清辉中,庭院中央的那株棠棣树亭亭如盖,月光透过葳蕤的枝叶,在地上洒下点点银辉。
公子景刚踏进月洞门,廊下侍立的小厮便已躬身上前:
“公子,相国大人已在正厅候着了。”
正厅窗纸上隐约映出一道端凝的身影,显然已等候多时。
公子景特意整了整衣冠,防止出现仪容上的疏漏,然而他还未进屋,便听见正厅内传来一阵争执。
认出是乳母夏侯夫人和相国夏侯仪的嗓音,公子景禀退院子里所有的护卫和侍从,自己悄悄一人走到雕花门外,侧耳聆听。
“夏侯仪,你忘了他的身份,可我从未忘过!他是哥哥的孩子,是我们黎人的王储!”
“黎国已灭,现在世上只有齐国!你在紫宸宫里说这话,是想将整个安平郡和丰泽郡的人都拉去给你陪葬吗?!”
两人似乎吵累了,都沉默着不说话,房里却传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听见妻子的哭泣,相国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叹息着安慰道:
“阿柔,黎国早就在十几年前就亡国了,现在黎地是兆朝的领土,就连黎人曾经的王后,也是兆朝的齐王……”
回应他的依然只是抽泣。
公子景默默转身,垂下了眼眸。
他知道乳母这些年来的心思。
作为黎国的公主,比起看他迎娶璇玑,夏侯夫人更希望看到他回到齐国继任王位,然后有朝一日,恢复黎国的国号,助黎人复国。
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有资格迎娶璇玑。
实际上,宸哀帝入主黎国王都朝灵城之际,是要杀了公子景的。
若非当时还是宸王后的女帝与母亲丹皎结盟,以死婴替换尚在襁褓里的公子景,丹皎将公子景送出宫后,悄悄记入夏侯氏名下,公子景早就和黎国那些宗室一样,变成了深埋黄土里的枯骨一具。
其中的利害关系,早在丹皎陪他抵达紫宸宫的那日,便向他讲明。
“景儿,你不仅是母亲与你父王的孩子,更是宸桓王的外孙。皇太女殿下是他的亲孙女,你们身上流淌着相似的血脉,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亲人。你要留在这里,陪伴皇太女殿下一起长大。也许殿下来日会有许多丈夫,但你要记住,你才是她此生唯一的夫婿。”
“你要记住,你不是因为只有与殿下成亲才能活下去,而是因为……你之所以能好好活着,全倚仗于你有资格与殿下成亲。”
这么多年来,公子景一直将它深埋心底,然后以最完美的礼节姿态应对来自紫宸宫的明枪暗箭。
他想保护好母亲,保护好齐国,保护好曾经黎地的百姓。
然后……保护好璇玑。
她是照进他谨慎人生里的一束光,是他所有责任中,最柔软也最甘之如饴的部分。
念及此处,公子景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对看守院门的侍卫道:
“告诉相国大人和乳母,我今晚有事,明早再向他们问好。”
说完,不等侍卫回应,他便径自转身,月白的衣袍在晚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身影迅速消失在棠棣院门外渐浓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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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景去而复返之际,璇玑正闭着眼,泡在青玉暖池里。
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雕刻着繁复莲纹的池壁。少女乌黑如缎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颈侧和池边,一名宫女手捧盛着香膏的玉碗,正用手指蘸取那芬芳馥郁的膏体,细致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香膏是特制的,是璇玑喜欢的栀子花香,一共用近万朵色泽洁白、大小统一的栀子花,经宫人昼夜分拣、香工文火慢蒸,整整十天,才萃取出一瓶精油,再配了花露和各种名贵中药蒸叠而成,极是珍贵。
“殿下,您在尚书台的这段日子里,满朝文武提起您来,都是赞不绝口呢,听昭阳殿的宫人说,陛下同丞相大人私下议事时,也曾几次夸奖您。”
涂抹香膏的宫女书萱柔声细语地同她闲闲聊着,告诉她最近紫宸宫发生的各种大事小事。
听见书萱的话,璇玑闭着眼睛,“嘁”了一声,懒洋洋的,“除了姜丞相好一点,剩下那群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主。”
她可从没忘记自己在明华殿禁足的那段日子,御史台对她大大小小的弹劾呢。
书萱笑了笑:“但大人们见风使舵,也说明如今殿下您圣眷正浓呀。”
璇玑不置可否,只是道:“书萱,你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栀子花吗?”
“为何?”书萱好奇。
璇玑伸手拨弄着花瓣,“因为我以前有个很仰慕的大家,写栀子花说栀子花因为香气浓烈,被文雅人认为品格不高。栀子花却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璇玑深以为然。
人之一生,不痛痛快快为自己而活,难道还便宜别人不成?
头发擦干净,璇玑步出浴池,四名一直在旁等候的宫女端着紫檀木托盘悄无声息地上前,为她奉上万字纹锁边的雪白毛巾擦干身体,然后又替她披上玉色绣金龙的缂丝寝衣,换上软绸敞口的逍遥屐。
她刚想寝殿歇息,突然听见书瑶向自己禀告道:
“殿下,夏侯公子过来了。”
抬眸看去,蓝衣白袍的俊秀少年伫立于殿外,衣袍在晚风里微微荡起,他双眸含了笑,问她:
“殿下,可否随我来?”
关于栀子花的那段,引自汪曾祺的《夏天》,我个人还是蛮喜欢那种态度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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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六艺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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