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的双眼被一条柔软光滑的丝绸布条轻轻蒙住,视野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之中。
她只能感觉到公子景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引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
失去了视觉,其他的感官瞬间变得格外敏锐而清晰。
一股极其浓烈、甜美而馥郁的栀子花香率先扑面而来,那香气仿佛有形有质,将她温柔地包裹,沁入心脾。
紧接着,耳边响起一阵阵哗啦的、清越的水声,那声音不似瀑布激流,反而轻柔得像是最上等的丝绸在微风中相互摩擦,潺潺湲湲,不绝于耳,带来一种宁静而清凉的意境。
“到了。”公子景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温和如这夜色中的风。
他小心地解开了她眼前的布条。
璇玑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彻底怔住,檀口微张,一时竟失了言语。
什么时候……紫宸宫深处,还隐藏着这样一片恍若仙境的地方?
只见月华如练,清澈皎洁,自浩瀚夜空倾泻而下,毫无保留地铺洒在面前一片开阔平静的湖面上,反射出碎银万点。湖边,并非她常见的奇花异草或珍稀林木,而是一树又一树正值盛放的栀子花!
它们依水而植,连绵成片,素白的花朵密密匝匝,远望去宛如堆雪叠霜,素白的花瓣浸在月光里,连带着浮动的暗香都染上了清辉。有流萤在花叶间翩跹,尾翼的微光明明暗暗,仿佛星河摇光。
风过处,花瓣纷纷坠落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喜欢吗?”他柔声问她,“我记得你一直最爱栀子花,说做人也要像它一样随心所欲,无拘无束。”
璇玑闻言,脸颊不禁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赧然与感动。
好像每一次自己无心随口说出的话,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甚至她自己都可能忘记的细小喜好,都会被公子景默默地记下来,然后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化为实实在在的惊喜呈现在她面前。
可是反观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公子景究竟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的抱负,他的烦恼……她似乎一无所知,也未曾真正花心思去探寻过。
这种不对等的付出,让她在欣喜之余,又生出一丝淡淡的愧疚。
见璇玑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这片花海月色,公子景向前微近半步,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更加清晰:
“殿下,我知道,陛下并不愿意你我提前成婚。她希望你能更专注于朝政,希望我们能更成熟稳重些。”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蕴藏着两簇温柔的火焰:
“但只要你点头答应,我明天便准备好所有的聘礼,去昭阳殿前长跪,恳求陛下成全。哪怕陛下不同意,责罚于我,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跪到陛下回心转意为止。”
月光如水,映照着少年一双清澈而真挚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期待,声音里的诚恳几乎能融化最坚硬的冰雪。
璇玑咬咬唇。
她其实真的没想过……自己要在十四岁就成婚,变成某某的妻子。
哪怕早就对两人的婚事有心理准备,但现在,真的还是太早了。
也太快了。
而且,在她心底深处,一直存着一个隐隐约约、不敢深究的疑惑:
公子景如今爱上的人,许诺要一生一世真心相待的人,究竟是她“璇玑”本身——这个有着自己喜怒哀乐、优点和缺点、甚至有些离经叛道思想的真实个体?
还是说,仅仅只是“兆朝皇太女”这个尊贵无比的身份,这个未来能赋予他和他身后势力无上荣光的身份?
从前,她只是下意识地逃避,不肯细想这个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想过。
实际上,这个疑问像一根细微的刺,悄悄埋在她心里。
然而,此刻对上少年那双盛满了星河、潋滟生辉的眸子,她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直接拒绝的残忍话语。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复又抬起头,伸手指向距离最近、花开得最繁茂的一株栀子花树,对他提出了一个近乎刁难的要求:
“景,你给我跳一支舞吧,如果结束的时候,你身上没有沾染一片花瓣,我便同你一起去求母皇。”
栀子花的花瓣极易凋零,这株花树开得又极为繁茂,若是稍稍起风,便如簌簌落雪般抖落。人于树下,想不沾染花瓣,几乎是不可能。
而且……因为公子景的贵族出身,要求他像伶人少年那般起舞,其实有些不妥。虽说舞乐也是君子六艺之一,但兆礼所提倡的,乃是礼乐之舞,以公子景的身份而言,非庄重场合,祭祀大典不得妄动。
否则便有轻浮失礼的嫌疑。
不曾想,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顾虑和试探,随即唇角微扬,竟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好。”
月色皎然,如同水银般静静流淌,笼罩着湖边的一切。身着天水蓝衣衫的贵公子,踩着一地的清辉,缓步走至那株最大的栀子花树下。
他缓缓抽出一直悬于腰间的玉骨折扇,“唰”地一声,扇面展开,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温润的光弧。
起身之际,少年宽大的衣袂扫过低垂的花枝,惊得栖息其间的几只流萤倏然窜出,融入漫天月华之中,划出几道梦幻的光轨。
他跳的舞蹈乃是《青海波》,原本是一支双人舞,步伐繁复,然而公子景竟将它巧妙地改编成了独舞,虽然少了互动,却丝毫没有损害原舞的优美韵味,反而更凸显出舞者个人身段的挺拔与姿态的飘逸。
随风飘舞的洁白花瓣里,扇面开合间带起清风,将满树花香卷成漩涡。他手腕翻转时扇尖点过枝头,缤纷落英便随他旋身的弧度飘飞,姿态美丽至极,令人心惊。
恍惚之间,璇玑想起前世读过的那首《天仙子》: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
最后一个完美的旋身,公子景稳稳停在她面前,气息微喘,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折射着月光。他手中的折扇“唰”地合拢,又瞬间展开如一面素屏,递到少女跟前,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眉眼。
那眼中含着清晰的笑意,似浸了清晨露水的桃花,眼角眉梢都漾着温软而期待的情意,静静地凝视着她。
最关键的是,他周身上下,那身天水蓝的衣袍上,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花玷污。
这是他无声的、完美的邀请和答卷。
璇玑看着那双眼睛,又看看他纤尘不染的衣袍,心中震惊无比,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慢慢伸出了手,准备搭上那面洁白的扇面。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扇面的那一刹那——
忽而,天地间仿佛寂静了一瞬。
晚来风起。
原本扇面上空无一物,却因为湖面上吹来的这阵风,花瓣簌簌凋零,如同骤然而降的一场细雪。蓝衣与白花叠在一处,竟分不清哪是月色凝成的衣,哪是花魂化就的影。
两人皆是一怔。
公子景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花瓣,又抬眼望了望璇玑,眼中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了无奈的轻笑。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天意弄人的感慨:“看来……终究是天公不作美。你我还是无缘提前成为夫妻。”
但他的失落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便释然开来。他凝视着璇玑的双眸,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轻声道:
“我知道殿下心怀社稷,有许多自己的抱负和志向要去实现,不过没关系……”
他浅浅一笑,“殿下,景愿意等。一年,十年,百年,都可以等。”
“景只希望殿下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殿下不必回头看我,我的心意,永远是你的退路。”
因为他的话,璇玑只是愣愣看着他。
几秒后,她大步上前,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用力眨了眨眼,却还是没忍住,眼角有晶莹的光闪烁。
她非铁石心肠,也明白他是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她真的……只是有点害怕而已。
许久许久,她总算出声:“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可以吗?等我想清楚了,自然会给你答复。”
公子景低低“嗯”了一声。
“更深露重,我先送殿下回去吧。”
回到寝殿,已是子夜时分。
书瑶早已铺好床褥,换上了象牙编织的簟子。象牙柔滑细腻,夏天卧之,肌肤清爽不生汗,较草席、竹席更为幽凉宜人。洗漱过后,璇玑正要换上寝衣,准备睡觉,“啪嗒”一声,袖子里突然掉出一物。
她拾起一看,原是公子景的折扇,刚刚被她不小心带了回来,忘了还给他。
折扇以玉骨制成,洁白的扇面素净如雪,没有任何繁复纹样,却因玉骨的温润、素绢的洁净,自显矜贵风骨。一如公子景的为人,通透磊落,举手投足间皆是清朗气度,无需浓墨重彩,已胜过万千雕琢。
璇玑抬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公子景还未走远,决定出去还给他。
然而,刚走出宫门,突然听见公子景与他随从顺安的对话。
“公子,你怎么不告诉殿下,这些栀子花树全是你一株一株亲手种下的呢?好不容易精心照料了整整一年,最近才开的花。殿下若是知道,说不定一时感动,就答应了您的求婚呢。”
“多嘴。我为殿下种花本是自己的心意,何必说出来讨那份谢?更何况,殿下心中装着万里河山,这点小事,不必占她半分心绪。只要她喜欢这满树芬芳,日日路过时能多停留片刻,便够了。”
“好吧。”
……
两人的嗓音在夜风里渐渐飘远。
璇玑紧握住折扇,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寝殿。
她从未忘记过一事——书里的皇太女,从来都不喜欢栀子花,而是喜欢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认为只有牡丹花的格调才配得上自己。
但如今,公子景亲手一株一株种下的,是她最爱的栀子花。
她决定了,等母皇生辰,她给母皇献上生日蛋糕后,趁着她高兴,便向她请旨赐婚。
君以赤诚待我,我以琼琚报之。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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