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寿诞隆重无比。
紫宸宫的前殿九枝灯树成排列开,莲花灯盏上的烛火照得整个大殿如白昼,梁柱缠满五彩帛幡,迎风一吹,似霓裳羽衣翩然而舞。
阶下百官按爵秩分班肃立,三公身着绣山玄端礼服,率两千石以上官员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 “万岁” 声震瓦宇。
这般隆重到极致的场景,璇玑自记事以来已见过太多次,内心早已难起波澜。不过听见中常侍说“宴会在沧浪榭举行”时,她还是流露出些许诧异——母皇居然舍弃自己刚刚装潢过的琳琅殿了。
难道这又是死鬼老爹的主意?
她这样想着,和公子景一起,跟随引路的内侍移步前往。
沧浪榭位于瑶华池的北岸,临水而建,四面通透。晚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初生荷花的淡淡清香拂面而来,驱散了夏夜的些许闷热。
榭内早已布置妥当,案席精致,杯盏流光,与自然野趣巧妙融合,显出一种既隆重又不失风雅的格调。
“朝瑰翁主至——”
伴随着内侍尖细而悠长的通传,朝瑰翁主姗姗入场。
自从老玉工的案子结束,姬云霓颇有一些时日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因而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即便罚俸三年,姬云霓今晚的装束依旧华美非常,一袭蹙金绣云纹的曲裾深衣,衣料是晏国特有的七彩绉纱,裙裾扫过地面时,金线绣成的流云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一入场,目光便精准地捕捉到了正与公子景低声交谈的璇玑。
见璇玑依旧是一身利落却不失皇家气度的骑射常服,而非繁复宫装,朝瑰翁主的唇角立刻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摇着扇子,步履袅娜地走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不少人听见:“皇太女殿下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简朴非凡。无论何时何地,见到殿下,似乎总是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她故意顿了顿,以扇掩面,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
“哎呀,莫非殿下此番又是刚从秋苑围场,亲手斩杀了一头狼王,以此作为献给陛下的寿礼不成?”
话语中的嘲讽之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周围的谈笑声略微低了下去,一些目光隐晦地在这边扫视。
璇玑却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挑衅,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朝她那边抬一下。她只是微微侧头,对着身旁的公子景道:
“你觉得今晚御厨的水平会比之前有所提升吗?听说近来从霜溟海快马加鞭送来了一批北冰虾,真有点担心御厨会把它们统统煲汤。”
她说着,还轻轻蹙了下眉,似乎真的在为此担忧。
闻言,公子景俊雅的面容上浮现温柔的笑意,他极其自然地接话:
“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个。放心,我已提前去太官令那边打过招呼了,特意嘱咐他们,务必留下一部分北冰虾,做一道最地道的白灼虾呈上来。”
——北冰虾的虾肉弹嫩清甜,最适合用水加姜酒,入虾焯至变红捞出,蘸蒜蓉醋食之,原汁原味,鲜爽回甘。
璇玑一听到“白灼虾”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方才那点故作忧愁立刻烟消云散,唇角弯起由衷的欣喜弧度:
“真的?还是你考虑得最是周到!”
“你的喜好,我自然是要放在心上,时刻不忘的。”公子景看着她开心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唇角的弧度温柔得能溺死人。他极为自然地微微抬手,虚引向席位方向,“席位在那边,我陪你过去吧。”
两人一问一答,神情自若,言语亲昵,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一旁盛装华服、刻意找茬的朝瑰翁主无视得彻彻底底,仿佛她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朝瑰翁主脸上的娇笑瞬间僵住。
吃吃吃!身为大兆王朝尊贵的皇太女,未来的天下之主,满心惦记的竟然只是口腹之欲!简直是……简直是朽木不可雕!
她死死攥紧扇柄,心底咬牙切齿:等着吧,总有一天,定要让陛下知道,谁才是姬氏皇族中最优秀、最配得上那个位置的女儿!她姬云霓,绝不会永远被这样一个只知道吃的蠢材压上一头!
就在这微妙的尴尬气氛逐渐弥漫之际,沧浪榭入口处,内侍高昂清晰的报号声再次悠然响起,压过了一切细微的嘈杂:
“陛下至——!”
霎时间,乐声变调,奏起庄严的《圣寿乐》。所有宾客,无论方才在做什么,立刻收敛心神,迅速归位,垂首躬身,屏息凝神。
御香拂路,花光满目,玄底金龙的华旗迎风招展。十六名内侍稳稳抬着的奢华銮驾缓缓而入,女帝一身玄色为底、金线绣日月龙纹的祎衣,正以手支颐,慵懒地靠坐在銮驾之中。
她似乎微阖着眼,浓长的睫毛垂下浅浅阴影,但那偶尔从缝隙中流泻出的眸光,却如寒潭碧水,清冷深邃,仿佛能洞彻人心。
銮驾在预设的主位前稳稳停下。
女帝并未立刻动作,只是缓缓抬眸,淡然地扫过下方黑压压一片躬身垂首的臣子与亲眷。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下来。
“拜见陛下——!”
这一次的问安声,比之前在紫宸殿前更加整齐,也更加充满敬畏。
“众卿平身。”女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在近身宫人的小心搀扶下,缓步走下步辇,步履从容,仪态万方。其时沧浪榭旁碧水如镜,荷花粉瓣凝露,翠盖擎珠,偶有夹杂着清凉水汽的湖风吹来,绿浪翻涌,千万朵荷花如同美人迎风起舞。
而女帝,便是其中开得最为炽艳的一朵。
锺美天姿,如彩云之捧朝日。
璇玑发自肺腑地表示:果然还是她母皇更好看。
这种美,并非仅仅源于五官的精致,更非依赖繁复钗环珠翠的堆砌,而是那掌控天下、睥睨众生长达二十余载所淬炼出的绝世风华与迫人气势。那是一种深植于骨髓、流淌在血液中的自信与威严,绝非寻常养尊处优的贵女所能企及万一。
毕竟,权力,才是女子最好的装饰。
酒过三巡,当各诸侯国及附属藩邦的使臣皆已献上琳琅满目的贺礼,璇玑正要命人将自己给女帝准备的生日蛋糕拿出来,谁知姬云霓却抢先上前一步,行至御阶之下。
少女的嗓音如同敲晶破玉,一字一句,婉转悠然:
“——臣女命人新排练了一支舞,愿为陛下庆贺。”
说完,她轻轻拊掌。
原本水袖翻飞的舞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满庭嫩绿娇红的色彩里,浮现出两袭皎月般明亮的白衣,无一不是清姿绝逸,好似画中檀郎。
《青海波》。
没想到姬云霓令两名伶人少年排练的舞蹈,也是这支舞。
舞步流转间,两名少年的衣袂随动作轻扬如流云,动作时而舒展如浪涌,时而迅疾似风掠,逸态与韵律相融,美极,也艳极。
伴随着他们的舞步,朝瑰翁主朱唇轻启,开始清唱一首古歌。
“青海汤汤,王泽广被。
素袖飏飏,如鸟颉颃。
鼓瑟锵锵,风送兰芳。
踏节蹡蹡,民悦如饴。
目成流光,圣寿无期。”
歌声清越,初时幽咽如溪涧穿石,转而清亮若云雀穿林。
但在看过公子景独舞的璇玑眼中,此舞此歌,终是少了那份撼人心魄的意境,只余精巧。
至于女帝本人,只是淡淡欣赏着这场演出,既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欢喜,也没有为之动容。
歌声停歇之际,朝瑰翁主施施然向女帝行礼,曼声道:
“这两个伶人少年,是我晏国境内便献给陛下,愿陛下在他们的服侍下,暂忘案牍之劳,得享片刻逸趣。”
女帝颔首,算是收下了。
大概以为自己讨了女帝欢心,弥补了之前说错话的尴尬,朝瑰翁主重新落座时,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喜气。
与璇玑的眼神交汇时,她唇角一勾,像是无声的炫耀。
璇玑只能在心里摇头。
她真的很想用力摇晃姬云霓的肩膀,大声质问:
这个风头你是一定要出吗?你难道想让我多两个小爹吗?
可是我大爹压根没死哎,他就在我母皇旁边哎!!
她偷偷觑眼看了看内侍打扮的宸哀帝,果然他手指已经暗暗攥紧,哪怕戴着人皮面具,双唇也绷成了一条直线。
凭着直觉,以及自己对死鬼老爹的了解,璇玑知道,朝瑰翁主这是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内侍淡淡出声:
“朝瑰翁主歌喉举世无双,自是动人心魄,不过微臣却觉得,在我大兆,女子不必以声色侍人,文韬武略才是立身之本。”
一语既出,满场微寂。
朝瑰翁主面颊倏地涨红,她辨出说话者乃女帝近侍,一时不敢造次,只得强笑道:
“中常侍所言甚是。臣女愚钝,文韬武略自不敢与皇太女殿下比肩,唯有以此雕虫小技,聊博陛下一笑,若能使陛下开怀,便是臣女此生的荣幸了。”
大概因为朝瑰翁主给女帝送面首的事,已经严重触及死鬼老爹的底线,他完全没有理会朝瑰翁主的自谦,轻嗤一声,道:
“你确实不如。乐以寄情,歌以咏志,可不是拿来献男宠的。陛下如今有孕在身,这两个伶人,朝瑰翁主还是带回去吧。如果晏王有龙阳之好,也可以令他们好好服侍一下晏王。”
说完,他又故作惊讶道:“我听闻近来晏王殿下身体欠奉,府里却昼夜歌舞不同,莫非晏王的病……真是因为宠幸伶人,被掏空了精力?”
话音落下,席间众臣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难怪女帝寿诞,晏王都不出席……
原来,是玩伶人玩得亏空了啊。
因为宸哀帝的话,朝瑰翁主又惊又怒,咬唇半晌,才勉强维持仪态:
“此皆无稽之谈!若父王果真好男风,我与王兄又从何而来?”
璇玑不由得扶额,暗道姬云霓愚蠢,连老爹给她挖坑都看不出来。
宸哀帝果然顺势淡然接道:“此乃晏国家事,臣远在紫宸,如何得知?或许世子与翁主,得赖王妃娘娘另有机缘也未可知。”
暗示姬云霓出身有瑕,此言可谓诛心。
朝瑰翁主气得浑身发颤,猛地站起指向他:“你——!”
“够了。”御座上的女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瞬间止住了这场争端,“此二子舞技尚可,便编入乐府籍中,不必再议。”
宸哀帝冷哼一声,总算放过了朝瑰翁主。
朝瑰翁主悻悻归座,却不甘就此落败,眼波一转,忽又扬声道:
“中常侍既觉臣女所献不妥,却不知皇太女殿下为陛下准备了何等贺礼?想必定然超凡脱俗,更能彰显我大兆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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