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死寂得可怕。
钱如海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死死钉在姜逢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甜腻腥气的死亡味道混合着钱如海身上浓重的官威，沉甸甸地压在姜逢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回大人的话。”姜逢强迫自己压下喉咙口的滞涩，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原主惯有的、因孤僻而显得略显生硬的调子，“昨日申时，下官确曾来府上。只为两件事：一是呈交前日护城河无名男尸的验状文书，二是领取李员外悬赏线索的十两纹银。文书交割清楚，银钱点收无误后，下官本欲告退。”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目光坦然地迎向钱如海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只是。”姜逢话锋微顿，眉头恰到好处地蹙起，“李员外当时……似乎心事重重。他先是询问了那具无名尸的详细情况，尤其关注尸体身上有无特殊标记、衣物质地等细节。下官据实一一作答。随后，李员外又拿起那份验状，反复看了几遍，指着其中关于死者‘左手虎口处有陈旧性茧痕，疑惯用刀兵’的记录，追问下官可能推断出死者生前大概身份或营生。”
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专业人员的严谨与一丝无奈：“下官当时便已回禀，仅凭虎口茧痕，范围太广，军卒、镖师、猎户、乃至某些特殊匠人皆有可能，实难断言。李员外听罢，沉默良久，最后只挥挥手，道了句‘有劳’，便让下官退下了。前后交谈，确如那位小厮所言，不过一刻钟光景。下官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可传唤当日当值门房、库房管事及书房外侍立的小厮印证。”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
原主记忆里，李茂才确实对无名尸的细节格外关注，尤其那虎口茧痕。
至于李茂才当时复杂难辨的表情和那句意味深长的“有劳”，姜逢此刻回想起来，结合书中后续隐约提及的线索，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指向某个庞大阴影的猜测。
但现在，这绝不能宣之于口。
钱如海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似乎在掂量她话语中的分量和真伪。
片刻，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目光转向地上李茂才那扭曲诡异的尸体，眉头锁得更紧。
毒杀，两个嫌疑人，一个行踪诡秘的异瞳人，一个恰好在案发前与死者独处的仵作……
这案子，透着一股邪门的麻烦。
“验！”钱如海猛地一甩袍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股急于摆脱麻烦的焦躁，“姜仵作，本官给你一天时间！剖开他的肚子，给本官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要了他的命！再查！查他昨日所有入口的饮食、接触的人！还有那个打更的看见的人！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人给本官揪出来！”
“是！”捕快们齐声应诺，书房内气氛瞬间绷紧。
姜逢心头一凛。
一天？时间太紧了。
毒物检测在古代本就困难重重，更何况是混合毒物？
而且……叶衔青……
那个男人神出鬼没，岂是那么容易“揪出来”的？
她隐隐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钱如海看似在下令查案，但那眼神深处的不耐和某种急于结案的意图，让她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
李府的书房被彻底封锁，作为第一凶案现场。
李茂才的尸体连同他身下的那块昂贵地毯，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了府衙后院专门辟出的、一间更为阴冷僻静的验尸房内。
这里比姜逢醒来的那个停尸房更加简陋，墙壁粗糙，只有一张宽大的青石验尸台和一排摆放着简陋器械的木架。浓烈的防腐草药气味也掩盖不住新尸体带来的那股甜腻腥气。
姜逢成了实际上的主导者。
钱如海派了两个资历较老的仵作给她“打下手”，实则也是监视。
这两个人，一个姓孙，干瘦沉默，眼神浑浊；另一个姓赵，微胖，脸上总挂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混合着谄媚与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们显然对姜逢这个年轻女仵作被委以重任颇为不满，更对她“嫌疑人”的身份心怀鄙夷，动作磨蹭，问一句答半句。
姜逢没时间理会这些。
她全副武装，用浸透烈酒和醋的布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睛。
点燃特制的、据说能辟秽驱毒的艾草香块，刺鼻的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
“记录。”她声音透过布巾，有些发闷，却不容置疑，“死者李茂才，男，五十岁。体表检验已毕，现进行剖验。”
锋利的薄刃柳叶刀在她手中稳定得如同磐石。
刀尖精准地落在死者胸骨上方的皮肤，沿着正中线，缓缓向下划开。
皮肤、皮下脂肪、肌肉层……被一层层分离、翻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甜腻、**以及药物气息瞬间在空气中爆炸开来。
孙仵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捂住了鼻子。
赵仵作脸上的假笑也僵了僵。
姜逢恍若未闻。
她的动作精准、利落，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近乎冷酷的秩序感。
她仔细检查着胸腔内器官的位置、颜色、形态。
“胸腔无大量积液，无肋骨骨折。”她一边操作，一边清晰地口述，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心包膜完整，心脏……体积略增大，心外膜下可见散在点状出血斑。”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冰冷而沉重。
“肺部……双肺淤血、水肿明显，切面有大量暗红色泡沫状液体溢出。”这是窒息的重要内部征象，与她之前的体表判断吻合。
但导致窒息的，是毒物作用。
重点在腹腔。
刀锋转向。
腹腔被打开。
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甜腥气扑面而来，连点着的艾草都几乎压不住。胃部膨胀得异常明显。
“胃内容物充盈，”姜逢小心翼翼地用器械固定住胃体，柳叶刀划开胃壁，“内容物约……三百毫升。可见未完全消化的肉类、谷物残渣、……以及大量深褐色粘稠液体，散发出极其浓烈的甜腻腥气，与案发现场气味一致！”
赵仵作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立刻嫌恶地别开脸：“呕……这味儿……”
“取胃内容物样本，分装三份。”姜逢冷静地吩咐，“一份留底，一份用银针、皂角水等常规方法初筛毒物反应，另一份……”她顿了顿，看向孙、赵二人，“劳烦二位，立刻去查李员外昨日最后两餐的详细菜单，尤其是申时之后他可能入口的任何食物、饮品、汤药，要快，对照着这胃里的东西查！”
孙仵作犹豫了一下，没动。
赵仵作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姜仵作，这查访之事，自有捕快老爷们去做，咱们仵作的本分是验尸，何必越俎代庖？再说了，这胃里东西都混成这样了，还怎么对……”
“那就去查厨房！”姜逢猛地抬眼，布巾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锐利如刀，直刺赵仵作，“查昨日所有经手李员外饮食的下人！查食材来源！查有无异常丢弃物！查申时之后，有谁单独接触过李员外的饮食！尤其是……送进书房的那份！”
她最后一句咬得极重。
钱如海只给了一天时间，常规的、按部就班的排查根本来不及。
她必须主动出击，从最可能被忽略的细节中抢时间。
李茂才如此谨慎，能毒杀他的，极可能是他信任的身边人，或者……利用了某种他无法防备的方式。
书房里那份申时后的点心或茶水，嫌疑极大。
赵仵作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嘟囔了两句“好大的官威”，不情不愿地和孙仵作一起出去了。
姜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部不适感，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尸体。
她仔细检查了肝脏、肾脏、脾脏……肝脏体积肿大，边缘变钝，切面呈现一种诡异的、油腻的暗黄色，质地也比正常肝脏要软。
肾脏表面则能看到细小的、如同针尖般的出血点。
“肝浊肿，脂肪变性明显。肾点状出血……”姜逢心中快速比对着她脑子里的法医毒理知识库。
甜腻腥气、窒息征象、脏器损伤……几种可能的毒物在她脑中飞快闪过。
她取下了死者的胃、部分肝脏、肾脏组织，以及心血样本，小心分装好。
然后，她拿起了旁边木架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里面是原主自己用几种矿物和植物调配的、用来初步检测某些金属毒物的试剂。她将试剂小心翼翼地滴在银针上，再插入胃内容物的样本中。
等待反应的时间里，验尸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钱如海身边的一个亲信捕头，姓王，面相凶悍。
“姜仵作，”王捕头的声音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大人让我来问问，可有眉目了？还有，那个异瞳的嫌犯，有消息了。”
姜逢心头一跳，看向他。
王捕头脸上露出一丝狠厉又得意的笑容：“兄弟们沿着后巷和竹林摸查，发现了几处新鲜的脚印，一路往城外乱葬岗方向去了。那地方邪性，平时鬼都不去。兄弟们正带人围过去，他跑不了！”
叶衔青……被发现了？他躲去了乱葬岗？
姜逢的心沉了下去。
这绝非好事。
一旦他被捕，按照原著，她和叶衔青这两个“现成的”嫌疑人，一定会成为平息风波的牺牲品。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插入胃内容物样本中的那根银针。
针尖接触粘稠液体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黯淡的乌黑色。
按照原书的设定，银针遇见毒必定会变黑，但是原书设定也可能失效了，比如现在，原书里叶衔青还要好几年才出场，姜逢也是在某个朝廷重臣死了之后才被推出去顶罪。
空气彻底凝固了。
时间在压抑和焦灼中流逝。
孙、赵两个仵作磨蹭了快一个时辰才回来，带回的消息也模棱两可。
李府厨房昨日一切如常，食材都是惯用的。
李茂才申时后只在书房用过一小碟茯苓糕和一盏参茶，是管家李忠亲自送进去的。李忠是李府几十年的老人，忠心耿耿，被带走问话时吓得面无人色，赌咒发誓自己绝无二心。至于异常丢弃物，没有发现。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银针变黑，初步指向了某种金属毒物，比如砒霜。
但姜逢知道绝不止这么简单。肝脏的脂肪变性和那股独特的甜腻腥气，让她想到了另一种更隐蔽、更阴毒的东西——钩吻的某些成分，或者混合了某些特殊的矿物毒素。
古代检测手段有限，单凭银针和外观，根本无法锁定具体的混合毒物，况且还有原书设定的影响。
她将脏器样本切片，尝试用原主留下的几种简陋试剂进行测试，反应要么微弱，要么混乱，得不出明确结论。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验尸房令人窒息的沉闷。一个年轻捕快满脸兴奋和紧张地冲了进来，甚至没顾上行礼：“王头儿！沈仵作！抓到了！在乱葬岗那个破义庄里，堵住了！那家伙凶得很，伤了咱们两个兄弟，但还是被按住了，现在押回府衙大牢了！”
叶衔青被捕了！
姜逢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镊子差点掉在地上。
果然还是没能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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