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碾过一块石头,车身剧烈地晃了一下,储牧猛地回过神,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占桥街路口,宋擎正被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来回撕扯,而他那逆来顺受不知道反抗的衰样儿,还是和昨天一模一样。
“停车!”
储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管闲事,可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该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宋擎身边了。
“怎么了?”
宋擎只顾着委屈,全然没发现身边已经站着自己的债主,近在咫尺的声音给他吓得一激灵。
妇女看见宋擎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语气压了压。
“你是谁?这骗子的哥?不是我说,你们家大人是怎么教孩子的,生你们出来是让你们当骗子冤枉好人的?”
女人语气不善,胡搅蛮缠,大有不“沉冤得雪”誓不罢休的架势,储牧最烦纠缠,他没工夫听一个女疯子的胡言乱语。
他扭头看宋擎,一脸嫌弃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看他鸟都没鸟自己,顿感羞辱,脸一下子憋的通红,嘴里叫骂着就要伸手去打宋擎。
储牧一把把住她的手腕,一双张牙舞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堪堪停在宋擎眼前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宋擎瞪大了眼,眼皮不争气地颤了颤。
“我不打女人,别让我破例。”
女人还不死心,她动了动手,却发现自己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放开!”
她扯着嗓门给自己壮胆,心说自己出门之前应该看看黄历的,碰上这么颗铁钉自己还怎么狠敲一笔。
宋擎被吓傻了,直愣愣站在原地,看得储牧好不窝囊。
“说话!”
“她……她敲诈勒索……”
语出惊人,看来小鹌鹑是上过学的,居然还懂法,连罪名都总结出来了。
“这不是清楚得很么?屁都不敢放一个,怂死你得了。”
女人神色一变,合着这有娘生没娘养的 小畜生早就看出来了,她心虚地瞧了瞧对面一高一低两个人,心说两个半大小子能掀起什么浪,这钱她是要定了。
“敲诈勒索?我还说你坏我名声呢,这叫……对,损害我的名誉权!”
宋擎眉头一皱,忍无可忍地开了口。
“是你和你家人串通好的,你才是骗子……”
储牧叹了口气,这小鹌鹑,连反驳都说成陈述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别人拉家常呢。
“你,”储牧朝宋擎扬了扬下巴,“现在一五一十跟我讲清楚。”
宋擎垂着眼,里头还有没褪尽的泪。
“……前几天,隔壁街的王大爷找我给他看事儿,我说他最近犯忌讳,行事得多注意,出门要当心,他一听就认定是他儿媳出轨了,还夸我神机妙算,这都能算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跑了……今天早上我出来……拾塑料瓶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当着我的面给这女的打了一顿,之后指着我说‘就是他算出来的’就走了,现在这女的要我赔她一万块钱。”
“你听听,这不就是污蔑嘛!我好好一个良家妇女,挨打也就算了,要是没了名声,我还怎么活啊!”
“……可是……他没真打你,你们就是做样子给我看呢!”
街边围着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女人顺势往地下一坐,开始假模假样地叫冤。
储牧听明白了,治理这种人,就得彻底断了她能拿到钱的念想。
“别演了,装得跟真的似的,你要是真要脸,就不会在这儿撒泼打滚了!”
女人见自己被识破了,索性撕破脸直接要钱。
“行,你们年轻人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但是今天这一万块钱,必须给我。”
储牧嗤笑一声。
“这么蠢还出来诈骗,你们有脑子编这么个出彩的剧本,怎么就没脑子擦亮双眼找个有钱演员呢。”
储牧伸手拎着宋擎的帽兜,给他提溜到自己面前,“你自己翻翻,他身上要是有一个钢镚儿我就给你一万,两个给你两万,别说钱,他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最近正给自己搭房子呢,你啊,讹错人了。”
女人瞪大了眼,不死心地掏了掏,只从连帽衫的外兜里掏出半个塑料袋包着的糖包,她恨恨地瞪了储牧一眼,摔了糖包拍拍屁股走了。
宋擎看见自己的粮食被人糟踢了,赶忙从储牧手底下挣脱去检查。
讹不着就讹不着呗,摔他的饭干什么,幸好有塑料袋包着。
宋擎蹲在地上,打开手里的塑料袋,对着半个糖包咬了一口,依旧是甜甜的,于是他满足地笑了。
这可给储牧看傻了,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比小鹌鹑还窝囊的人,他对着地上那个灿烂的背影说了一句“没出息”。
宋擎转过头瞧着储牧,像是突然认识出他是谁了一样睁大了眼。
“你是……是……”
“行了!跟你讲话真费劲!走了!”
远处卡车那里有人喊他回去,他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走了两三步,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很轻的“谢谢”。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储牧还没踏进店门,就听见里头秦坤的声音。
“五爷。”
秦坤慢悠悠转过头,对着储牧“嗯”了一声,“货收的怎么样?”
“挺顺利的。”
“顺利?”
秦坤走到储牧旁边的太师椅前坐下,举着桌子上的茶盏啜了一口。
“罗宝生没闹?”
“没有,今年安静得出奇。”
“什么绊子都没有么?”
“没有。”
储牧越发觉得罗宝生说的是对的,秦春堂可能要出事了,平日里秦坤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这次却穷追不舍,好像他早就料到今天会出这档子事儿一样。
果不其然,秦坤再次听到否定的答案,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只有在想不通一件事儿的时候,他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五爷是有什么想法?”
储牧想从秦坤这儿得到两个答案,一是徐老板是谁,二是现在店里有没有什么致命的危机。
可是秦五爷生性多疑,这些问题明着问是万万不可的。
“哦,没什么事儿,就是一些人言人语。”
这话一出来,储牧就死了心,看来秦坤不仅有事儿,还是连他这种心腹都不能知道的大事儿。
秦五爷收养他,完全属于酒后失性,他才没那个好心收留小叫花子,所以第二天一醒酒,他就想找个好时候再把他丢出去。
可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储牧不多事能吃苦,还讲兄弟情义,领一碗饭和兄弟分着吃——中秋之夜,醉酒的秦坤拉了储牧的手扭头就走,没看见他身后的躲着的王川,于是这傻孩子没被领养。
他觉着储牧真是个好料子,以后能成事儿,就留着他给自己当干儿子。
当然,是面子上的儿子,里子上的好狗。
虽然是干的,毕竟也是儿子,一直未婚未育的秦坤最喜欢拉着储牧聊天,因为跟他讲话舒服。
他那些手下只会阿谀奉承,夸得少了还能听,可他们毕竟是一群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大粗,来回就那么几个词,夸得多了,他也就不信了。
可储牧不一样,他虽然也讨好,但在他这儿秦坤能有所思考,仿佛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有什么想法什么宏图他都知道。
他虽然小,却总能说出一些超出年龄的话,有时候聊得投机了,秦坤甚至忘记了身边坐着的是个比自己小三四十岁的孩子。
久而久之,他成了秦坤的智多星,不论是铺子里还是生意上的问题,秦坤都毫不吝啬地和储牧讲。
可这回,是十二年里唯一一次意外,储牧甚至主动开口,却被秦坤一句“人言人语”打发了。
“今天铺子里没什么事儿,你把账对了就回去吧,货就让闷三儿理。”
“谢谢五爷”
“咱们两个还谢什么。”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简简单单半本账,储牧愣是对到下午五六点,外面天都擦黑了,秦坤也没问,还是哼哼曲儿下下棋,两人都觉得对方有事儿,又都不能开口。
储牧出了铺子,却不知道往哪儿走,眼前是一条东西向的路,往东可以到自己平时的住处,往西可以到罗宝生的罗家尚瓷。
他一直住的房子是秦坤送的,是个近些年才开发的楼盘,地段挺好,价格也贵,储牧还记得秦坤把钥匙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好好干”。
他能不明白自己的分量么?
秦坤送的房子叫禄发苑,这不是把自己当招财猫了么?
左右两条路,总得选一条吧。
可前有狼后有虎,哪一条都不会好走,更何况现在他在明,秦罗在暗,局势风云诡谲,行差踏错一步就得“壮烈牺牲”了,他得好好想想。
正琢磨着,他不知不觉地过了马路,站在秦春堂的路对面。
打量着这栋鹤立鸡群的建筑,他越发觉得自己是案板上待宰的鱼,再不蹦跶走就得被活剐了。
突然,他想起来自己从前偷偷翻进初中听课的时候,听到过一句名言警句,好像是“世界上的路都是人用脚踩出来的”。
当时他觉得这是句废话,路不就是给人踩的么?
可现在,他似乎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了,果然,理教人几次都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了。
索性随便找条道儿走,眼前就是一条巷子,他就不信了,没了秦坤和罗宝生,他还能饿死不成?
于是,储牧在向东和向西之间选择了向南。
这条道儿真不好走,又细又长不说,穿堂风还冷得很透彻,而且两边儿连个饭馆都没有,储牧空着肚子七拐八拐地走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在晕倒前走了出去。
缘分这东西,或许真的是个奇迹,有道是“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他一抬头,好家伙,他跟小鹌鹑的房——不,是自己的房子水灵灵地相逢了!
而房子的西南角,已然搭起了一个初具雏形的塑料棚屋。
他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时,一个步履铿锵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线——是拖着一袋子塑料瓶,朝棚屋艰难移动的宋擎。
一花一世界,一天一造孽,你有你的孽,我有我的孽。
他是即将失业的混混,小鹌鹑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两个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
天气就像古玩行的局势说变就变,储牧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回禄发苑,可雨点子像石子一样砸得他下意识往屋子里躲,进门的时候他看了宋擎一眼,小鹌鹑跟他一样,正往棚子里窜呢。
储牧洗了个澡,中途听见外面“轰隆”一声,好像是打雷了,他想起宋擎自己搭的小窝棚,四根柱子承几片塑料布,跟闹着玩似的。
就在他准备把手里的洗发水往头上抹的时候,大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对着水管冲了下手就准备出去,可是他忘了,这栋房子自己已经十二年没住过,浴室里压根儿没有浴袍,可外面的声音不停,慌忙之中,他随便给重要部位系了条毛巾就这么光着胯子去开门。
他以为来者是王川,毕竟除了他们两个,没人知道储牧还有套房子,王川跟他差不多高,于是开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平视。
咦?人呢?
他再一低头。
哦,在这儿呢。
宋擎浑身都湿透了,丧眉耷眼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两只手都快把衣角扣烂了。
“怎么了?”
“我……我的房子……塌了……”
刚才天太黑他没看见,储牧打眼一瞧,原本还勉强立住的四根木桩这时候已经在地上横七竖八,塑料布胡乱地盖在上面,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
他收回视线打量着眼前这个搭房失败的小鹌鹑,原来刚才那声巨响不是打雷啊。
“哦,它确实不该塌,我本来估摸着能撑到明天呢。”
宋擎睁大了眼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这个说风凉话的男人。
可下一秒,他的脸就肉眼可见地红了。
再下一秒,他又把头迅速低了回去。
“你……你不穿衣服!”
储牧低头看了看自己肌肉线条流畅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怎么了?不是还围了条毛巾么?”
近在咫尺的肌肉对宋擎造成了猛烈的视觉冲击,他甚至能看见上面挂着的水珠子。
“你……下……下流……”
储牧一听,轻笑了一声。
“下流?”
他在道上厮杀这么多年,最是知道眼前人的小心思。
“成,我下流,那你别住下流人的房子,继续给自己搭窝棚去吧。”
说罢,他故意伸手去关门。
果不其然,一双小点儿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小鹌鹑在外面冻了这么久,手居然还是热的,碰到他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很舒服。
“别……别关门……”
“这可怎么办?我这儿只有流氓,”他故作为难般看了看宋擎,“没有君子啊。”
“……对不起。”
储牧盯着宋擎瞧了瞧,他在肯定冻得不轻,睫毛都在打颤。
“进来吧。”
到这一步,宋擎的计划算是圆满成功了。
储牧是不是流氓他其实早有判断,流氓怎么会给白住自己房子十几年的人处理伤口呢。
原本被赶出大门的时候他已经死心了,但他借着反光的门把手看见了额头上的纱布,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心里得出答案:储牧是好人,是看见可怜会心软的好人。
所以,他得惨,还得越惨越好,而且得惨在他眼前。
房屋倒塌是个不错的惨法,如果储牧仔细检查的话,会发现柱子有被挪歪的痕迹。
可是,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不用再流落街头他就满足了。
可叹可叹,储牧毫不知情地走在前面。
宋擎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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