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牧走到沙发前大马金刀地坐下,拿起身边一本书翻了起来,正是那本《易卜占卦》的下册。
楼梯在沙发的背面,储牧扭头才能看到,宋擎瞅准这个好时候,蹑手蹑脚地准备上楼。
他弓着腰踮着脚,以一种极累人的姿势向上爬着,连氧气都不敢大口吸进肺里,生怕发出一丁点儿响动,引起储牧的注意。
沙发前是一个大疙瘩电视机,光滑的屏幕可以清楚地看到小鹌鹑的一举一动。
储牧看着里头的宋擎,觉得这人真是傻透了。
这就像是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儿在大人面前耍花招,大人不揭穿甚至配合你,不是因为他们没发现,而是实在没兴趣和你较真。
就在宋擎即将迈向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储牧的电话响了。
“喂?”
“你是储先生是吧?”
“有什么事儿?”
“占桥街421户的房子你还卖吗?”
储牧听到这儿没再开口,而是扭头看向楼梯口正踩着栏杆伸头偷听的宋擎。
他有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整个人像是挂在了栏杆上。
真是小树不修不直溜,他再往前一厘米,今晚就得去医院打石膏了。
储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下去!”
宋擎下意识又要跑,可是理智先一步控制了身体,他“哒哒哒”地跑下楼。
“干什么?”
“你……是不是要把这里卖掉啊?”
如果这栋房子换了主人,那他再住进这里的可能就比六月飘雪还小了,到时候他不仅会流落街头,甚至连工作都得跟着一起死翘翘——这栋房子给他带来了稳定的客源,客源是不会跟着他一起浪迹天涯的。
“……房子别卖,行么……”
储牧看着眼前紧张兮兮的宋擎,他眉头紧皱着,眼睛里却全是祈求,明亮亮带着浓浓渴求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让他有点儿不自在。
“你别这么看着我。”
“哦。”
宋擎挪开了视线。
可是储牧身上唯一能让他正大光明去看的,除了脸就是系着毛巾的……特殊部位,他的视线快速划过古铜色的脖颈、胸脯、腹肌、肚脐,最终停留在纯白色毛巾上。
要说宋擎有觉悟,那的确不假,毕竟十二年来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是一件极具教育实践意义的事,他远比那些只囿于课本的书呆子们学到的多。
这种能力在整个社会都属于稀缺资源,供不应求弥足珍贵,所以他靠着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尝到过不少甜头。
比如一块二的糖包老板卖他一块。
可这次,只能说是天意弄人。
储牧把腿岔得很开,而毛巾的长度已不足以起到百分之百的遮挡作用,那方耷拉在□□的一角毛巾似乎在朝宋擎挥舞着小手绢,边挥边笑着说“那个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啊”。
于是……一清二楚……
宋擎发誓,他只用了一秒就把头重新抬了起来,他可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不过他学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可没学过“非礼勿想”啊。
在储牧的注视下,他无法自拔地脸红了。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储牧以为他是太害怕自己把房子卖掉,又不敢和自己说。
一开始他的确想要卖掉这栋房子,毕竟自己有地方住,还是把钱握在手里才最踏实。
“睡你的觉去,卖不卖看你表现。”
宋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我会很听话,不会多事的!”
储牧看着宋擎一脸信誓旦旦的模样,觉得这种表情出现在这么一张稚嫩的脸上着实违和,明明是个小孩子,一张娃娃脸,学什么大人样子。
他看着宋擎跟刚才一样“哒哒哒”跑上了楼,眼中一片晦暗。
今天以后,他就真的得对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儿负责了。
储牧在客厅待了快一个小时,才等来了久违的敲门声。
他走过去开了门,门口站着提溜着六菜一汤和两打啤酒的王川。
“储儿!”
“这么多,不是跟你说少买点儿吗。”
“分量没多少,再说了,六六大顺嘛。”
“得了,进来吧。”
两人跟平时见面一样在门口聊了几句, 任谁看了都觉得这发生在两兄弟之间再正常不过。
就在王川擦着储牧往里走的时候,他很小声地说了一句“一点钟方向,黑上衣牛仔裤”。
储牧在关门的间隙里看清了对方的模样——是秦坤的手下。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两句话储牧从小听到大。
可是,他储牧一没在河边溜达,二没欠钱欠债欠人情,有什么可还?!
不具数据统计,干他这行的有九成都不能善终,被人打死的入了轮回,把人打死的进了号子,介于这两者之间的正以“前程似锦,未来可期”的架势奔赴两地。
储牧又想起那句“世界上的路都是人用脚踩出来的”。
两个小时前,储牧接到王川的电话。
他说自己被跟踪了,对方是谁他没看清楚,跟了多久也没留意,储牧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
既然王川身边已经有了眼线,他身边也不可能安生。
他不能当个瞎子,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还有挚友,有兄弟,最近又有了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鹌鹑,小鹌鹑胆小,遇见事儿只会逃跑,可他那细胳膊细腿儿跑得过那帮吃黑饭的么。
他逃跑的结局就是被抓住,成为一道可口的饭菜,可能是红烧鹌鹑肉,或者是清炖鹌鹑汤,最近倒春寒天有点回凉,对方没准儿还会扔两片儿姜进锅里祛祛寒。
所以他告诉王川让他来一趟,随便买点儿晚饭什么的装装样子,他得看看来者到底是哪边的人,是罗宝生还是秦坤,又或者是那个神秘的徐老板。
关上门,储牧没把手从门把手上拿下来,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向楼梯口。
这栋房子现在已经暴露了,小鹌鹑算是被牵扯了进来。
这都怪他,但他没办法,他能做的,只有护着不让这个无辜的男孩受牵连。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突然被命运捆绑,这可不像超市里捆绑销售雪碧可乐那样简单,他得好好琢磨琢磨。
“看清了吗,那畜生是谁?”
储牧回过神,走向餐桌,色香味俱全的六菜一汤摆得满满当当。
“秦坤的手下,之前我见过。”
“秦坤?”
王川想不明白,秦坤派人跟着自己干嘛?
“五爷盯着我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终于发现川爷我天赋异禀,真是个搞古玩的天才,要给我升职加薪?”
王川在心里是敬重秦坤的,毕竟没有他,自己和储牧可能早就去阎王殿报道了。
储牧夹菜的手顿住,他把筷子放回原处。
“串子,宜城要变天了,”他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灌了一口。
“很快他就不再是五爷,以后跟我一样,叫他秦坤。”
行里的事儿黑白参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活儿储牧基本不让王川知道,他心软,不会看着自己一个人去拼命而坐视不管。
可他又没有道上人该有的狠,这就像不结果的树,不传粉的花,迟早会在进化的筛选中灭绝。
储牧又拆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放在王川面前,他拿起自己的跟他的碰了一下。
“之前哥有事儿没告诉你,干我们这行的没几个好东西,秦坤,罗宝生……还有我,我们都一样,”他又灌了一口。
“从今天起,你就把过去全忘了,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哥不想你为难。”
两句话,一罐酒见了底。
这是储牧第一次无师自通借酒浇愁,彼时的他还没有明白借酒浇愁愁更愁的道理。
如果亲身经历生离死别算事儿的话,那早在十四年前,储牧就已经经历过大事儿了,他亲手经历了和最后一个亲人的生离死别,字面意义上的亲手。
那时他堪堪五岁,翻箱倒柜找出了所有他能找到的钱,给死去的奶奶打了一口薄棺,埋人的地方挨着一条臭水沟,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当抹布擦,眼泪鼻涕全抹在上面,他就这么一铲一铲挖好了坑,又一铲一铲填平了土。
在别的小孩儿缠着爸妈买芭比娃娃和奥特曼的年纪,他亲手把死去的奶奶深埋地底。
棺材很重,他得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挪,一直到夕阳西下,他才迎着落日抽抽涕涕地往回走。
路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瞧他,他们无法透过储牧小小的身体看到里面碎成渣的心脏,觉得这只是一个挨了爸妈毒打的疯娃子在“欲赋新词强说愁”。
也许其中也曾有人想要施以援手,但他们都被储牧夹着泪水的狠厉眼神逼退了。
尚且年幼的他意识到以后只有自己一个人过活了,于是他握紧了拳头,决定不再为任何人驻留,他只有自己,也只为自己。
直到经过一个小卖部,从门口传来一阵姹紫嫣红的邪门儿声音。
储牧的眼皮跳了跳。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他转身盯着那个颜色诡异到看不出是喜羊羊的摇摇车,触景生情般大哭起来。
奶奶,他再也没有奶奶了。
车上穿着开裆裤拿着奶油棒冰的小胖墩儿用手扒着扶手,一只小短腿努力够着围栏,他“哼哧哼哧”地下了地,又“吭哧吭哧”走到储牧面前。
那双不细看都找不着的小眼睛神采奕奕地望向储牧,一双黏糊糊的小手递了过来。
“哥哥~给你吃~”
储牧硬着脖子低头,看了看还甩着大鼻涕的小胖墩儿,又看了看他手里被舔得歪歪扭扭的棒冰,一巴掌把那根快要融化的白色物体打飞了出去。
“谁要吃!”
他抽噎着大喊,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回走,任身后还没他一半儿高的小男孩儿吸溜着鼻涕哭着找妈妈。
三岁见老,储牧一直保留着源自儿时的警惕和倔强,骨子里的驴劲儿让他不习惯朝别人开口。
但是现在,他终于可以把从前自己不敢说,不能说的,都一股脑讲出来,讲给串子听,讲给上一秒的自己听。
他把这归功于酒精,这天晚上,他发现了喝醉的好处。
黄汤下肚,旧事可以随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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