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上的尘土似乎还顽固地黏在喉间,混合着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林雁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随着解散的人流机械地往外走。肩胛骨处传来隐隐的钝痛,是王大勇那一摔留下的纪念品,时刻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有多么真实而不可抗拒。脑海里,【生存任务剩余时间:17小时55分】的倒计时如同精准的秒针,无情地记录着她在悬崖边缘的每一步。
“林雁。”
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是陈默。他依旧站在檐下的阴影里,仿佛自训练结束后就未曾移动过,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
“处长让你去一趟。”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赞许也无责备,仿佛只是在传达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通知。
林雁的心微微一提,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她安静地跟在陈默身后,穿过几重戒备渐增的院门,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单间办公室外。一路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他学员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难以掩饰的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她只是走向又一个未知的审判台。
敲门,进入。办公室里不止有那位面色永远冷峻的处长,还有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像个落魄教书先生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啜着茶。处长正在看一份文件,眉头微锁,直到林雁站定了几秒,他才抬起眼皮。
“有个小任务,”处长的声音像是被北平干燥的秋风刮过,带着特有的粗粝感和不容置疑,“东四牌楼附近,‘听雨轩’书店。你去盯着,看看最近都有什么‘生面孔’常去,特别是那些看起来心思活络的学生模样的。记下特征、时间,回来报告。”
他顿了顿,目光像秤砣一样落在林雁身上,似乎要掂量出她所有的斤两:“陈默会告诉你具体怎么做。这是你第一次外勤,机灵点,眼里有活,嘴上把门。别惹麻烦,更别把自己折进去。”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意味。
“是,处长。”林雁再次应道,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东四牌楼?听雨轩书店?她在后世的史料记忆中飞快地搜索着——这个地名和书店的名字,似乎与早期某些未能形成大规模影响的学生运动或地下联络点隐约相关。系统此刻静默无声,没有发布新任务,这或许意味着此次监视风险评级不高,或者…其潜在价值尚未被系统判定。
陈默领着她出来,递过来一个半旧的小布包,入手有些沉。“里面是干粮和水壶。书店对面有个老孙头的茶摊,你在那儿坐着,眼睛放亮些。下午五点,我会过来。”他的指令简洁到近乎吝啬,没有多余的解释,甚至没有问她是否认得路,仿佛这一切理所应当。
林雁接过布包,点了点头。她明白,这既是一次任务,更是一次考核。考核她的耐心,她的观察力,以及她是否真的“听话”、好用。
走出训练基地那扇沉重的大门,北平城的喧嚣和复杂气息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与基地内部压抑规整的氛围截然不同。黄包车夫吆喝着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穿梭,小贩在路边支着摊子,售卖着热腾腾的烤白薯和糖炒栗子,香甜的气味混杂着煤烟味、尘土味,还有一种弥漫在空气中、无孔不入的紧张感。街面上,穿着黑色制服、表情冷硬的警察和趾高气扬、扛着三八式步枪的日本兵巡逻队不时走过,所到之处,路人纷纷下意识地避让、低头,加快脚步。
林雁按着记忆中的路线,很快找到了那家“听雨轩”书店。门面不大,一块古旧的木匾额,玻璃窗擦得还算干净,能隐约看到里面林立的书架和稀疏的人影。她在对面的茶摊找了个角落背光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慢慢地啜着。目光却像无形的触角,悄然笼罩着书店那扇不起眼的入口,【过目不忘(中级)】的能力悄然运转,将每一个进出者的细微特征刻入脑海。
时间在茶叶的浮沉中缓缓流逝。进出书店的人并不多,几个穿着半旧长衫、像是老先生的人物,几个夹着书本、低声交谈的学生,还有一个抱着孩子、匆匆买了本识字歌谣就离开的妇人。茶摊的老孙头靠在炉边打着盹,对她这个一坐就是大半天的古怪客人似乎也见怪不怪。
就在她以为这第一次外勤任务就要在平淡无奇中结束时,一阵清脆而激昂的歌声,伴随着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从街口的方向传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歌声带着一种与这沉闷街道格格不入的悲怆与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林雁循声望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只见几个穿着蓝色阴丹士林布学生裙的女孩子,正站在街口,手里拿着纸糊的小旗,神情激动而决绝地唱着《松花江上》。为首的姑娘年纪很轻,大约十七八岁,梳着两条黑亮的麻花辫,眼睛明亮得像蕴藏着两团火,歌声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痛。
是抗日宣传。在这种日伪势力明目张胆巡逻的闹市口,这样的行为无异于火中取栗。
路人的反应复杂各异。有的像是被烫到一样立刻低下头,匆匆绕行;有的驻足观望,脸上露出同情、忧虑或是感同身受的悲愤;还有几个穿着绸缎马褂、看起来像是富家子弟的年轻人,则聚在一旁嗤笑着指指点点。
巡逻的警察很快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吸引了过来,骂骂咧咧地挥舞着警棍驱赶:“干什么干什么!聚众闹事啊?唱什么丧气玩意!散了散了!再唱统统抓回去!”
女孩们似乎被这阵势吓住了,歌声停了下来,她们围拢在一起,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但那双双年轻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不肯屈服的倔强火焰。为首的姑娘昂起头,试图和那些凶神恶煞的警察争辩什么,声音却被周围的嘈杂和呵斥声淹没了。
林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粗瓷茶碗,指节微微发白。她认得这首歌,在未来的历史书上,它代表着国仇家恨和不屈的抗争。但在此刻,它不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和音符,而是鲜活的、滚烫的、冒着热气的、充满危险的行动。
她看到其中一个警察已经极其不耐烦地伸出手,粗暴地去推搡那个为首的姑娘。
几乎是一种本能,林雁猛地站起身!茶碗里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她本就单薄的衣襟。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些学生被抓走。
然而,就在她准备做点什么——哪怕是故意打翻茶碗吸引注意——的时候,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按着刺耳的喇叭,蛮横地挤开人群,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墨镜的壮硕男子,目光冷厉地扫视了一圈,然后,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料子讲究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是日本特高课的人?还是有权有势的汉奸?林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微微绷紧。
但那西装男人却并未首先看向学生,反而朝着那几个警察走了过去,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和的笑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又姿态娴熟地递过去一盒包装精美的香烟。警察们的态度立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从之前的凶狠变得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连连点头,竟然立刻转身,开始更加卖力地驱散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反而对那群学生暂时置之不理了。
学生们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不知是敌是友的变数。
那西装男人这才好整以暇地转向学生们,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公式化的笑容,说了几句话。距离有点远,林雁听不清具体内容,但看到那为首的女学生眉头紧紧锁起,嘴唇翕动,似乎在激烈地反驳着什么。
最终,学生们在那男人看似温和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压力下,收拾起纸旗,脸上带着困惑、不甘和一丝残余的恐惧,匆匆离开了街口。那西装男人目送她们消失在巷口,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也转身上车,黑色汽车无声地滑入车流,迅速消失。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平息了。
林雁缓缓坐回凳子上,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因为刚才的紧张而微微出汗。那个西装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出面解围?是真的出于某种未泯的同情,还是别有更深的目的?这北平城里的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不可测,暗流汹涌。
她下意识地再次将目光投向“听雨轩”书店,却恰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低着头快步走出来——正是刚才那个带头唱歌、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她似乎心有余悸,脚步匆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女孩经过茶摊时,大概是因为心神不宁,脚下被一块翘起的青石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踉跄,眼看就要摔倒。林雁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谢…”女孩抬起头,道谢的话刚出口一半,却猛地顿住了。她看清了林雁身上那套显眼的训练服,眼神里的感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警惕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她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猛地一下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嘴唇抿得死死的,一句话也没再说,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林雁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那个女孩抽离时带来的微小气流拂过她的皮肤,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触感。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她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酸涩。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上这层“皮”,在很多人眼里,并不仅仅是一套衣服,它代表着压迫、恐惧、甚至…仇恨。
茶摊的老孙头这时慢悠悠地踱过来,拿起铜壶给她续了点热水,浑浊的眼睛瞥了那女孩消失的方向一眼,摇着头低声嘟囔了一句:“唉,又是这些不懂事的学生娃…整天搞七捻三,也不怕惹祸上身…这年头,安安稳稳活着比啥不强…”
林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回手,握紧了桌上那碗重新变得温暖的茉莉花茶。碗身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却似乎怎么也驱不散心底骤然涌起的那片寒意和孤寂。
下午五点,陈默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街角。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眼神示意林雁跟上。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夕阳拉长的光影里。
直到快走到那扇象征着禁锢与危险的训练基地大门前,陈默才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顺着晚风飘进林雁耳中:的训练基地大门前,陈默才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顺着晚风飘进林雁耳中:
“今天街上唱歌的那几个,是北平师范大学的学生。”
林雁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看向他挺直却显得有些孤冷的背影。
陈默依旧没有回头,像是随口说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继续道:“带头那个,叫沈秋。她父亲是《平津日报》的编辑,两个月前,因为一篇评论时局的文章,被日本宪兵队抓了进去,就没再出来。”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先一步踏进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将林雁独自留在了渐起的暮色里。
沈秋…
《平津日报》…
宪兵队…
再没出来…
这几个词像冰冷的石子,接连投入林雁的心湖,激起层层冰冷的涟漪。那个女孩眼中瞬间迸发出的,不仅仅是警惕和厌恶,那深处埋藏的是失去至亲的彻骨悲痛与无法消弭的仇恨。而她林雁,却偏偏穿着可能间接导致她父亲遭遇不幸的组织的衣服,甚至…刚才还伸手扶了她。
一阵晚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带来深秋刺骨的凉意。林雁抬头望了望北平城灰蒙蒙的天空,夕阳最后的余晖给它染上了一层悲壮而苍凉的色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真切地感受到,历史的洪流并非教科书上遥远而抽象的概念,它是由无数个体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挣扎与牺牲汇聚而成的。而她,早已不再是旁观者,她的双脚,已经深深地陷在了这泥泞而滚烫的历史河床之中。
【生存任务剩余时间:17小时30分】
系统的提示音依旧冰冷精确,但此刻,林雁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那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挣扎的本能。
她深吸了一口这寒冷而真实的空气,将那个名叫沈秋的女孩倔强而悲怆的眼神,深深地刻进心里。然后,她挺直了脊背,迈步走进了那扇吞噬了光明、也蕴含着未知可能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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