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栖鹤谷的天上就飞着不少弟子,他们大多都三三两两并着排,一边飞还一边热络的交谈着什么。
也对,问鼎大会重新召开,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乐不可支。
修行之旅向来苦闷,要拔除人欲,灭掉凡心,一年变做千百年,千百年化为一年,要让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变成一棵树,一片草,不言不语,无悲无喜。
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正当的机会能叫众人松泛松泛,甚至还能窥见修真界大能真容,偶得机缘,怎能不叫人激动?
柏玉山缓缓睁开双眼,在榻上慢悠悠的伸了个懒腰,打坐打了一天一夜,人都僵了,他现在一动,浑身的骨节便嘎啦嘎啦响,像小孩玩的拨浪鼓。
灵气运行周天,并不滞涩,只不过……柏玉山总觉他的修为并未增长。
忽然一阵风拂过,吹动了柏玉山额前垂下的青丝,他把那缕头发别在耳后,抱着胳膊,走向窗前。
窗户未关。
此时正值四月,草长莺飞,望云山上的梨树开着花,瀑布一样,白濛濛,随风送着暗香。
山头又过一阵风,吹碎了几瓣梨花,吹入小窗,顺着柏玉山的发丝一齐向他身后飞去,在青石板上堆起一片“乱雪”。
从前,当奴仆的从前,柏玉山的屋子旁也有颗梨树。
每到四月份就开的纷纷扬扬,风吹着花瓣往外洒。那时候他瞧着花瓣,总感觉自己也变成了无数的碎片,乘风自由的飞出围墙。
再后来,那棵树被云不逾下令伐了。
伐下来的木头,修了形,涂了油,做成琴送给他的心上人。
可惜梨木太硬,琴音太浊,云不逾的心上人不喜欢,便叫人烧成灰,送回去了。
那捧灰还是柏玉山亲自接回去的……
柏玉山瞧着窗外明媚的春景,梨花成片成片的开,爬满树枝,坠在枝头。无端的,他竟然瞧出一丝疲惫的倦意。
他干脆关上窗户,转身把寝褥铺平,特地将昨天没吃完的果子重新放好,又施了法决,把地上的花瓣和灰尘一起丢出门外。
接着,柏玉山从床底拖出一只樟木箱子。
箱底有一套衣服,那还是初入仙门时,他跟林雪川下山买来庆祝的。当时他选了一件绿色的,很深,像群山之间最晦暗的一块颜色。
柏玉山把衣裳拎出来。
保存的还好,没被虫蛀,也没什么褶皱,只是太久没穿过了,衣裳染着箱子的上的樟木味和淡淡的腐气。
不过,也是一件好衣裳。
柏玉山把新衣服换上,简单收拾了一番便下了望云山。
行走途中遇见同门,柏玉山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结伴一起同行。
“玉山……”
走着走着,同门突然开口,一脸神秘,他道:“你知不知道咱们门派的攸宁真人为何出关?”
柏玉山吃着果子摇着头。
“听说是渡劫失败以致于不能飞升呢!”
“真的假的?”
柏玉山啃着果子越啃越起劲儿。
同门警惕的扫视四周,随后小心翼翼的凑过来,“保真,绝对真,跟我同一住处的那个,昨日去了掌门殿外洒扫,亲耳听见掌门长吁短叹,好不烦恼。”
听闻云不逾遭难,柏玉山心中又惊又喜,骤然生出一种老天替他出了恶气的错觉,啃果子都快了三分。
同门的八卦之心大盛,他拉着柏玉山接着讲,“你说,贪嗔痴慢疑,攸宁真人到底犯了哪几样?听说他魂归时枯坐三天,不吃不喝,魂不守舍。”
魂不守舍?想必是情关难过,不知道到最后,云不逾是否得偿所愿……
“唉……这些东西,咱们哪里能知道呢。”柏玉山叹气,但面上还是笑的,他控制不住。
“也对,成仙对咱们来说,太远太远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门开口嘱咐,“你可千万别往外讲啊,咱们栖鹤谷的知道就行了,不然传出去就不好了。”
“不讲,不讲。”
柏玉山笑眯眯的,他明白,有的乐子自己高兴高兴就得了,真说出去乐子就不是乐子了。
两个人一边讲着八卦,一边往集会大殿走,不消几刻便到了。
林雪川已经站立在紫玉长老身旁,瞧见柏玉山入殿,他立刻飞下来,来到柏玉山身边。
“师弟!你换新衣服啦!”
林雪川语气惊喜,柏玉山行事向来只求本质,归来的这段日子里,这是他头一次穿的这么好看。
也对,问鼎大会毕竟是个盛会,就连他自己也是精心打扮,穿的光彩照人,佩剑更是被好好的擦拭了一番,跟他一块儿“发着光”。
不等柏玉山寒暄,林雪川皱着眉去探柏玉山的袖口,旁若无人的去摸最里层的布,指背蹭着柏玉山温热的肌肤。
“师弟,这布太粗了,磨人。”
柏玉山冲他一笑,道:“师兄,我习惯了。”
听到他这么讲,林雪川微微一征,心头泛着酸,他总觉得他师弟不该是这样的。
他记着的,望云山几人中,他师弟是心性最佳的,沉稳,可靠,修行又极为刻苦,从来没有过高人一等的想法。
柏玉山脸上永远带着笑,待人处事都极其温和有礼,比春风还胜三分……
都怪那二十年,他师弟怎么就突然想要下山玩了呢……
林雪川还扯着柏玉山的袖子,对他讲,“等你……等你进了内门就好啦,师弟,等你进了内门,从前落下的很快就能追上。
师父就会赐给你本命剑,你到时候就也能在天上飞了,师父还会给你支月份灵石,你想买多好的衣裳就买多好的衣裳——反正肯定比这个好。
到时候你再也不用上人挤人的宗门大课了,师父会单独教你,师兄师姐还会抽出空来指导你……师弟…师弟,你进了内门一切就都好了。”
柏玉山知道林雪川是在替他惋惜,反握住他手,宽慰道:“我知道,师兄,我一切都会好的。”
见柏玉山神态自若,林雪川心头好受了点,他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册子,郑重其事的放在柏玉山手心。
他开口,又是絮絮叨叨的嘱咐,“师弟你记着,这册东西只能你自己一个人看,悄悄的,别让攸宁真人看见,也别想着这是什么‘投机取巧’‘歪门邪道’咱们又没杀没抢,你不做别人也会做……”
“好,我会的,谢谢师兄。”
柏玉山接过收好,他要是再不出声,林雪川能絮叨到明天。
“这就对了,师弟。”
林雪川顺了心,他刚要回去,一眨眼却发现柏玉山的脸有些奇怪。
“师弟……你的脸?”
“怎么了?”
柏玉山啃着最后一个果子,嚼了几下之后竟然把果核也塞进嘴里,他吃的很开心,脸上带笑,好像那果核很甘甜似的。
林雪川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师弟!师弟!你的脸!”
只见柏玉山的脸飞速肿胀泛红,外露的皮肤更是立刻起了一片细疹。好像皮肤要往出渗着血一样,红斑片连片的长,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脖子。
刹那间,柏玉山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丑八怪,要不是林雪川亲眼见证这一切,估计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猪头”是他英俊潇洒的师弟。
“师弟!你……你是中毒还是受伤?”
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林雪川手忙脚乱,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一会儿掌门到了他就得回去了!怎么帮他师弟治疗?
林雪川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药丸,清火解毒,也不知好不好用。
“师弟你……”
紫玉长老千里传音,在林雪川的脑子里不断吵他,掌门要到了,叫他赶紧上来。
“诶呀!”
大声公一样,烦死了!
林雪川把药丸塞进柏玉山手里,连忙嘱咐了两句叫他快点吃,就飞身回到上面了。
柏玉山收着丹药,但并不着急吃,而是转手扔进了储物袋里,当做没这一回事儿。
林雪川上去没一会儿,殿内说话声便瞬间停止,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因为攸宁真人,云不逾,到了。
听闻他生的容貌俊美,气质超然,一双眼水一般的清亮,却比霜寒。如今出关露面,气质中更添几分忧郁,叫人沉迷。
所有人都瞧着云不逾,柏玉山却并未抬头。
他实实在在是不想面对那张脸,他看了二十几年,看的太累,太倦了。
台上,掌门站在最中间,对着底下众弟子说了些客气话,又教导大家要勤于修炼,不要耽于外物,荒废人生云云。
如此铺垫一番,紫玉长老接过话茬,说道:“盛会重开,大家皆是喜气洋洋,攸宁真人也特此出关,与众同乐。只不过,问鼎大会时日太久,许多没有弟子的真人长老都需要有人随侍……”
紫玉长老从袖扣中掏出长卷,叫它漂浮在眼前。
“李宇寰,荆安晏,你们跟随灵均长老,穆丹……”
长老所念,皆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武学法术都不落下成。
毕竟,问鼎大会是要见外人的,自然得找拿得出手的人跟随,也叫众人见一见栖鹤谷的威风。
“接下来我念到名字的,跟随攸宁真人…柏玉山……”
众人听见这个名字,大多一愣,有的还跟周围人低声询问此人是谁。
无他,实在是柏玉山太不突出了,体术也好,法术也罢,柏玉山都不像是个拿得出手的,更不应该跟在云不逾身边。
好在柏玉山平时为人谦逊,认识他的人对他只有好印象,便觉得是宗门刻意安排,叫他来包容攸宁真人冷淡的秉性。
柏玉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跟其他被点到名字的一样上前道谢。
见到柏玉山的模样,掌门微微皱眉,他捋着胡子,叫柏玉山抬头看看。
柏玉山顺从。
“紫玉长老挑选的人才……倒是质朴简单。”
掌门的话语气平平,叫人听不出好坏来,可跟在掌门身边那么多年,紫玉怎么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这是嫌弃他安排给他好徒儿的人不怎么样。
这老头,真挑,比他还挑。
紫玉把长卷收起来,刚要笑呵呵的替柏玉山解释一番,结果没了遮挡,柏玉山那张脸一下子就撞进紫玉的眼睛里。
直接吓得他瞪大了双眼,被眉毛遮住的眼睛几百年来第一次“重见天日”。
“这……这这……”
这是柏玉山?这是被夺舍了吧……不对夺舍也还是那个壳子……
紫玉也顾不上掌门的喜恶了,他指着柏玉山,“你……你……你你你”
你了好半天也没你出个名堂来。
柏玉山笑着上前一步,那笑比哭都吓人,“弟子出门前不知道怎么了,脸部生疮,容貌尽毁,不过长老放心,弟子的头脑清醒,四肢康健,还是能替攸宁真人分担一二的。”
缘山秘境中,有一种果子,果肉香甜芬芳,果核低毒,吃多了能叫人容颜受损,但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步恢复。
不过,几乎没有人会在吃水果时连带把果核吃掉,所以,这种果子的毒性便鲜为人知。
柏玉山在心中长叹一声,师兄啊师兄,多谢你的良苦用心,只是柏某实在福浅,不能消受……
他是真的不想跟云不逾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了。
听到台下的弟子这么说,掌门捋着胡子,他始终波澜不惊。
状似关切的声音在柏玉山头上响起,“既然生病,那便好好养病,那些劳心劳神的事呢,便不要再做了。”
掌门轻咳一声,紫玉长老如梦方醒,他找补了一下,“不错,你就同灵均身边的荆安晏调换一下吧……”
林雪川在后面扯他师父的袖子……
“诶呀,算了算了,你就来我身边吧,荆安晏去攸宁身边。”
这俩小兔崽子,折腾死他这把老骨头了。
如此安排,掌门终于满意,他柔声问着身边的云不逾,“不逾,你可接受。”
挑选随侍弟子是掌门的主意,云不逾对这件事本来就不太在意,他瞧着已经往紫玉身边走的柏玉山,又瞧了一眼藏不住喜悦的荆安晏,淡淡道:“师尊,弟子不需要随侍。”
“不逾……”
“弟子不需。”
云不逾的声音就像是泉水,清冽,但又散发着决绝的冷意。
云不逾又瞥了一眼柏玉山——他已经站在林雪川身后,两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
云不逾垂眸,一张脸还是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所思所想。他又一次开口,固执而又坦诚,“弟子确实不需要随侍。”
枯荣知道他这徒弟的脾气,又直又倔,外人觉着是冷泉冷雪,实际是钢板一块,谁都掰不动。
他只得长叹一声,说了句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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