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歇，窗外不知何时已升起了月色，洒在两人的身上，也拉长了高洋有些消瘦的身影。
李祖娥靠在他怀里，突然轻声开口道：“不要…”
“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她声音仍然颤抖，仰着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月色洒在高洋的侧脸上：“子进，我们走吧。”
高洋的身子骤然绷紧了，躲在屏风后面的高湛听到这四个字也瞬间攥紧了拳头，阿嫂要走，要离开高府？
他紧紧咬着唇，忍住心里如巨浪般翻涌的情绪，那是一种即将被珍视之人抛弃的感觉。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房内蔓延开来，高湛只听到高洋问：“去哪儿？”
“去哪里都好。”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股深深的疲惫绝望，又仍然隐隐露出一种对未来的希翼：“离开晋阳，离开高家，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高洋垂着眸，轻颤的睫毛泄露着他此时心底的情绪，那是暴怒之下的恐慌，是一瞬间的动摇。
没有人知道他收到飞信的那一刻，心里有多愤怒，又有多害怕。
他愤怒高澄的猖狂无耻，却同样了解有着那般骄傲自尊性子的她怎能面对如此凌辱。
他明知道高澄让人一直在监视着自己，此时贸然回去只会在这个时候引起更多猜忌和打压，却依然放下手里所有事务，不顾一切、快马加鞭往晋阳赶。
他脑子里担心的最坏的结果，只有她被那高澄伤害后，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做傻事。
他只是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她。
而他真的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高洋从来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清楚李祖娥对自己的含义。
她不仅仅只是自己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更是这世上会惟一真心待自己好的人，是一个常年累月处在腥风血雨、权谋背叛、奚落欺凌里、他人眼里的异类疯子惟一可以抓住的温暖、看见的光。
他不在意她的贞洁。
他只在意是谁伤了她，而他今后也定当让那人千百倍偿还。
而他何尝不想和她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去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可是如今这般处境，一切又怎么由得了他们自己呢。
高洋紧紧抱住李祖娥，只觉得有股气憋在他胸口。
他素来善于隐忍控制情绪惯了，所有的疯癫、亦或是狠戾，不过也只是他表面的一层伪装或是保护色，可此时在李祖娥面前却有些难以自持，像是很多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心，让他喘不上气来，从前那些一直隐匿在心底的真实感受也逐渐如影子般显现出来。
“阿娥。”
他不敢再看李祖娥此刻的神色，只低低道：“我是高家人。”
“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高家是个怎样的地方。”
高洋第一次如此袒露自己的脆弱、无助、无可奈何：“但…我是高家人。”
“我走不了。”
他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丝恳求，抬起头来，面容在月色下半明半暗，眸底却脆弱的像个孩子。
“你也…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
清冷的月色透过轩窗，横亘在二人中间。
高洋此时眼里流露出来的脆弱和隐忍，让李祖娥的心也一痛，像是将她从一场幻梦里拉了出来，又像把她拉进了更深一层的梦里。
李祖娥眸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高洋的面容也在她眼前变得朦胧模糊起来，他明明看上去是那般真实，却又像是始终隔着一层距离。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在高洋的脸颊上，像轻触湖心的一只飞蝶。
去邺城的这几个月，他瘦了许多，下颌线条都变得锋利，脸上是浓浓的疲惫，眼底也是化不开的郁色。
李祖娥此刻竟然忍不住想的是…
从邺城赶回晋阳，他一定很累吧。
她突然就想到了初见时，他为自己摘下那朵桃花、傻乎乎跳舞的场景，想到了父丧时，他拥着自己时含糊不清说的那句别哭，今后有我呢。
可是此刻，她倒宁愿高洋是一个真正的傻子。
高洋将脸紧紧埋在她的掌心，温热的感觉一路蔓延到她的心底，也撕扯着她的内心。
他的声音微哑：“阿娥…留下来吧。”
李祖娥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
她知道，她是高洋的妻，她是高家妇。
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逃离高家，逃离这一切。
然而，她能去哪，天下又怎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你再忍忍。”
高洋抬起头，眼里的眸色已从脆弱痛苦变成愤怒，带着扭曲可怕的杀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我发誓，我会杀了他。”
李祖娥心里说不出是惊，还是惧，有着千般复杂感受，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语气和眼神又突然变了：“你答应我，别再想不开做傻事。”
“就当是…为了我们殷儿着想。”
高洋的手指轻轻拭去李祖娥的眼泪。
“你忍心让他小小年纪，便没有母亲吗？”
孩子永远都是母亲最大的软肋。
这一句话瞬间戳中了李祖娥的心，她所有的情绪再度崩溃，俯在高洋怀里，泣不成声。
高洋没有再言语，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
直到门口侍从来报：“二公子，段将军来了。”
高洋和段韶去了书房议事，临走时，高洋唤了几声绿鬟，想吩咐绿鬟好好照顾她，却不见应答，另一个小丫头春雪进来低声道：“绿鬟先前为护夫人被世子所伤，此时……”
李祖娥这才从自己的情绪中出来，意识到绿鬟此前不过是一直强撑着在守着她，顿时焦急起来，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她怎样了，我去看看。”
然而身子虚弱，她站起来时只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高洋连忙过来扶住她。
“你先歇着，我让府医过去。”
高洋吩咐管事安排好，又处置了那些知晓此事的下人，临走时，他似乎才感觉到房内那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往屏风那般望了一眼，一直躲在那里的高湛忍不住额间已经泌出冷汗。
好在高洋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开了门便大步离开了。
李祖娥问春雪：“绿鬟怎样了。”
春雪一边喂她喝着药一边道：“绿鬟姐姐只说有些腹痛。”
直到春雪出去时，李祖娥再看屏风后面，也已经空无一人了。
高洋本就是私自离开邺城，无法在府里久留，因此他第二日便要返回晋阳。
因娄昭君此时正在庙里修佛小住，此时府内事宜都交给了元仲华处理，而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不仅不能影响高澄什么，反而只会对李祖娥名声不利，高澄也正是拿捏到了这些地方才如此肆无忌惮。
高澄此时气焰嚣张，权势正盛，高洋被调邺城处处被压制，所以他们这时候也就只能咬着牙、含着恨咽下了这份屈辱。
然而高洋走时仍然安排了段韶的妹妹段蕙进府小住。
李祖娥知道，段蕙明为小住，其实也就是陪她，以防高澄，也是为了开解她，以防她在高洋不在的时候又想不开，再做出什么傻事来。
高洋这个表妹，李祖娥也曾见过一面。
她年仅十五，长相英气，不同于汉族女子的端庄典雅，她擅长骑马射箭，性情也有着鲜卑女子特有的爽直活泼，因此也很得娄昭君的喜爱。
而段蕙，也是惟一不怕表哥高澄、敢正面和他硬刚的人。
而高湛那边虽然只有十岁，却从一开始知晓此事的震惊、恍惚、心疼中渐渐醒过神来，心里不断涌出对高澄这个长兄的愤怒和敌视。
他必须得做点什么，为阿嫂出了这口恶气才行！
正在高湛暗自思索可以报复高澄的手段时，他从高孝瑜口里得知了高澄三天后要带着亲卫出城去打猎。
秋风卷过晋阳时，高澄正带着人马准备出发，高湛也已经换上了他的骑装，紧紧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声音里带着丝丝撒娇。
“阿兄，带我去嘛，我也想去，我也想和阿兄一起去打猎嘛！”
高澄勒住马绳，看着这个一大早就跑过来缠着他，非要跟着他一起去猎场的幼弟，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的情绪。
但毕竟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高湛又和自己儿子一样大，长得乖巧可爱，高澄还是勉强压了压心里那股烦闷的情绪，耐下性子道：“小九，你还太小，这围猎场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惊了马摔下来，阿婆该心疼了。”
高湛不肯撒手，换上了委屈的语气：“阿兄小瞧人！太傅最近都夸我箭术大有长进呢！阿兄～～”
他看起来一脸崇拜，眼睛亮亮的盯着高澄。
“别人都说阿兄箭术厉害，阿湛也想见识见识嘛，以后好跟着阿兄骑马打仗，做大将军呀！”
这一通马屁可算是拍到高澄心上了。
他那本来被高湛缠的不耐烦的情绪也散了些，心里不由想着带个十岁孩子也无妨，也正好显显他作为兄长的威风，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丝笑意来。
“行了行了，跟着吧，让你这小子也见识见识阿兄的箭法。”
他从马上微微俯身靠近高湛。
“但是我警告你，到了猎场，不许乱跑乱射，如果惊了我的猎物，就别怪阿兄揍你。”
“嗯！谢阿兄！！”
高湛重重点头，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小马，转身的那一瞬间，那双清亮的眸子立刻就从天真单纯变得阴郁冰冷起来。
一群人很快就策马进了山林。
高湛紧紧跟在身后，却一直盯着高澄座下的那匹黑马。
起初马儿并无异常，而高澄也骁勇异常，箭无虚发，亲信们皆是欢呼雀跃，追捧夸赞，高湛也在一旁拍手夸着阿兄真厉害。
只是不到半柱香，高澄座下的那匹马就开始不对劲起来，变得异常烦躁、步伐不稳，腹部还时不时发出咕噜声，高澄勒紧缰绳，厉声呵斥。
“这畜生今日怎么回事！”
高湛在后面冷眼瞧着，紧紧握住手里的缰绳，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早上特意偷偷溜进马厩，给这匹马下了巴豆，他所想的是马儿能够突然失控，将高澄从马上摔下来，或是让他撞上树木岩石，可是现在看上去，明显就是巴豆下少了，以至于这匹马只是有些腹泻不适，还远远没有达到发狂的地步。
高湛面无表情，心里却暗自懊恼，下轻了，早知道就该多拿些。
而马儿此时的狂躁不安让高澄瞬间失去了打猎的兴致，他骂骂咧咧地准备下马，而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灌木丛里猛然晃动起来，一只受惊的野猪突然窜出，朝着人群侧面冲了过来。
“保护世子！”
亲卫们惊呼，纷纷搭箭。
一片混乱中，高湛的脑海里浮现起来的却是那日李祖娥从房里出来的模样，数日来压抑着的怒火和恐惧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几乎是本能的从箭囊里抽出箭矢，搭弓拉箭，瞄准了高澄的后背。
那一刻，高湛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伤害了阿嫂，他要让高澄付出代价。
如今，就是最好的机会。
小弓被拉满，高湛的愤怒、紧张恐惧也都到了极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只野猪身上。
他们根本不曾想过这种情形下，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会对自己的长兄起了杀心，因此也根本没人留意和防备他。
高湛的箭矢在一瞬间离弦，带着少年满腔的恨意和力量，破空而出。
然而十岁孩子的臂力终究有限，瞄动移动的目标也并非易事。
高澄的箭精准刺穿野猪的脖颈的同时，高湛的箭却擦着他头盔上的红缨飞过。
高澄的红缨被一箭射落！
高湛的箭矢却去势未减，“噗”地一声，竟也深深刺穿了那只狂奔野猪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野猪轰然倒地，惨嚎声穿透丛林。
高湛的箭紧挨着高澄的箭，插在野猪的身体里，箭羽还在微微颤抖着。
高澄猛地回头，手下意识按在佩刀上，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狠戾，扫向了箭矢飞来的方向。
他看到了高湛那还未来得及放下的小弓，以及那张混合着惊愕、不甘和一丝恐惧的小脸。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小九？”
高澄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
他的随从们也都勒住马，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幕。
“你是想射猎物…还是想弑兄？”
高澄：小九，你想弑兄？！
高湛：大哥，你猜我想不想？[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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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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