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高演眉尖微蹙,靠坐于软垫上,闭目养神。
王晞坐在对面,观察片刻,见他似乎并无睡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今日龙船之上,虽与长广王初步达成共识,然而…细节处仍需谨慎,尤其是宫中消息,至关重要,只有掌握陛下和娘娘的一举一动,我们方可占据主动。”
高演缓缓睁开眼睛,眸里毫无醉意。
“嗯…九弟今日提到了那个李昌仪…你觉得…”
他顿了顿:“此女是否可用?”
王晞道:“此女曾是高家妇,又是太后娘娘旧友,的确是一枚极佳的棋子。”
高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和太后娘娘关系亲近,荣辱与共,岂会因此背弃旧主?”
王晞微微前倾身体,靠近高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对症下药,这世上就没有不为利益而动心的人。”
“哦?”
“王爷无需与她接触,只需假借他人之手,让她为我们所用。”
高演若有所思,示意他继续说。
王晞捋须缓缓道:“施恩,示弱,允利,三管齐下,臣就不信,她不动心。”
“其一,王爷不便出面,但王妃可以。王妃出身尊贵,时常出入禁庭,可制造时机,施以恩惠。其二,王爷如今的贤德仁厚之名世人皆知,我们可再让人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及王爷目前处境之艰难,而杨愔等人如何专权跋扈,离间陛下,致使亲王宗室受到猜忌和压制,要让她觉得,她的行为,是为了北齐江山和陛下、太后娘娘的安危着想,而非叛主。”
高演眸里流露出赞赏之色:“继续说。”
王晞继续道:“最后,则是最关键的。空口白话的恩情和示弱,不足以让一个深谙宫廷生存之道的人彻底倒戈,必须给到实实在在的利益,而这份利,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使其安心,且死心塌地。”
“你是说——”
高演脑海里涌现一个人,却没言语。
王晞替他说了出来:“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素来不喜杨愔等汉臣掌权,亦对太后有所不满。此利便可由太皇太后来施,允诺其若能助殿下稳定朝局,清除奸佞,日后不仅可保其荣华富贵,甚至还可赐其名分,让她老有所依,不必再仰人鼻息,甚至能够得享尊荣。”
高演听罢,露出笑容,赞道:“好一个三管齐下!既能恩威并施,收买人心,却又能不着痕迹,将本王完全置于幕后,如此一来,就算是将来事发,或者李萱华不可靠,她也无法指认连累本王,先生此计,真是妙啊!”
王晞谦逊躬身,笑道:“王爷谬赞…只是…”
他顿了顿:“长广王此人心机阴沉,绝非池中之物,王爷与其联盟,不可不防。”
高演神色又变得肃然起来:“确实…听闻他与宫中…与太后,走的亦是很近。有时候本王甚至都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想除掉杨愔还是另有所图?他究竟是哪一边的?”
王晞道:“长广王立场,倒无需质疑。他与太后之事,虽多是捕风捉影,然而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即便无情,亦有可能有意借此搅动风云,或另有所图,对此,不可不防。”
“但也正因如此,眼下我们需要他。”
高演眸色一凝:“哦?你是说…”
“臣知王爷性情仁厚,不忍染血。然而总有些脏事,需要有人做,有些血,总需要人去沾,有些骂名,需要人去背。杨愔一党,树大根深,又有太后支持,要想铲除他们,必须要行雷霆手段,其间难免有宫闱惊变、血流成河之时。”
“王爷您仁德之名在外,深受太皇太后宠信,群臣拥护,百姓爱戴,将来亦需以此安抚人心,统御朝纲。而那些脏活,累活,得罪人的活,岂能由您亲自出手?”
“长广王却不同,众人皆知他阴郁狠戾,行事无忌,由他出面,做您的刀,让他去冲杀在前。此事若成,天下人皆知是长广王凶戾,残杀大臣,逼迫太后和殿下。”
王晞声音低沉冷静:“而王爷您则可以居于幕后,关键时刻再以贤德形象调解露面,坐收渔利。如此,恶名由他担,贤名由您享。事后,即使太皇太后、太后乃至天下人要追究,首当其冲的也是他这位长广王。”
高演听罢,微微挑眉,望向王晞。
两人皆流露出会心一笑。
夜深人静,高殷正于御书房批阅奏折。
宋钦道刚刚面奏他提及两位皇叔的威信和权势越来越大,应尽早采取措施。
高殷也并非没有耳闻,只是让他真要对自己的两个叔叔下手,一时半会还是下不了决心,便只是回宋钦道,让他先去和杨愔商量此事吧。
复杂繁琐的政务,沉甸甸地压在这个才十五岁的少年皇帝肩上,他只觉得自己无比孤独疲惫。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又会想起曾经的父皇。
他留给高殷最后的模样本该是疯癫如地狱魔鬼般的,然而高殷却依然时常想起幼时的那些美好日子。
以及,父皇曾批阅这些奏折、处理这些政务时,该是何种心境?
倘若是父皇,又会如何处置两位皇叔?杀之?削之?
他还是不想杀人。
何况要杀的还是自己的亲叔叔。
高殷笔尖停在那里,凝成一个大大的黑点,眼神却不知不觉放空,发起怔来。
直到赵道德进殿行礼唤了好几声,他方才回过神来:“何事?”
“郑夫人送来羹汤。”
郑夫人?
高殷脸上露出几分茫然,好一会儿才模糊想起,他尚是太子时,父亲曾为他选了自己的表妹李难胜做太子妃,后又选了一位郑家女进了东宫,做了良娣。
只是那时候他刚被高洋鞭笞,养伤,不久后又经历高洋去世。
然后守孝,登基…一系列的事情接连而至,他已经完完全全忘记了这个郑氏女的存在。
高殷微微蹙眉,略感烦恼,政务琐碎、二王之事已经让他深感疲惫,实在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见那些什么所谓的嫔妃。
但是“郑”这个姓氏,却仍然在他的心底泛起了浅浅的涟漪。
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寺庙雪里和元宵夜里见过的那个明媚鲜活的少女。
高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下令:“传。”
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少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
她走到御案面前,恭敬行礼道:“臣妾…参见陛下。夜深寒重,臣妾…亲手做了碗梅花饮,请陛下…暖暖身子。”
少女声音清脆,带着些许紧张和不安。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高殷微微一僵。
这个声音…
他曾在寂静的佛堂雪里听过,在喧嚣的元宵灯影下听过…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个低垂着头的少女:“抬起头来。”
那少女心里忐忑,缓缓抬起头,正迎上高殷的目光,两人四目相对时,皆是浑身一震。
郑梅儿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前在佛寺中、在元宵夜遇到的那个小郎君,不是什么普通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竟然是当朝天子!
更未料到,曾经自己因他而满心抗拒入宫,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嫔妃。
她微微张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唤阿殷郎君又硬生生咽了下去,连忙低下头俯跪在地,惊惶不安:“陛下。”
高殷也没料到他们此生竟还会有这样的缘分。
曾经一见钟情、深藏心底的少女,如今竟入宫成了自己的嫔妃。
他原以为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高殷从惊到喜,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是你!”
他绕过书案,几步便冲到了郑梅儿面前,竟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些难以置信,又掩不住的欣喜。
郑梅儿虽未抬眸,却能感受到高殷灼然的目光。
他的靠近使得身上的那股香气涌入少女的鼻息,清冽又透着少年意气的气息,使得郑梅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羞赧地不敢抬头,声音也变得低低的:“陛下。”
“原来…父皇给朕选的良娣…就是你。”
高殷看着郑梅儿站在自己面前含羞带怯的模样,看着昏黄烛火笼罩在她瓷白清丽的面容下,不禁又想起了那日雪日佛寺的初见,还有那句“冰魄化作千丝缕,散作人间万里春”。
从那惊鸿一瞥后,他便时时挂念,却从未想过,命运会如此眷顾于他。
高殷内心涌起无尽的狂喜和满足,只觉得连日处理繁琐政事的疲惫,面对朝堂上满是利益纠葛的厌烦,身居高位、处于权谋算计漩涡里的无奈孤独,那种种烦闷情绪,皆在见到她的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高殷和郑梅儿彼此情投意合,再度重逢,自是如胶似漆。
而杨愔要求尽早“处理二王”之事的奏折也上到了李祖娥那里。
杨愔与人会商后,决意要将高湛、高演二王派出去当刺史,却又担心高殷太过仁慈,不能果决,便请求李祖娥出面,请她说服高殷。
杨愔的想法自然是和李祖娥不谋而合的。
高演、高湛两人如今权势滔天,又有太皇太后娄昭君撑腰,留在邺城亦是威胁,然而李祖娥和高殷也是不忍除之,于是便只能削权,调离邺城,派到地方去做刺史,既远离晋阳、邺城两都,又远离太皇太后,才是稳妥之策。
只是,他们会心甘情愿吗?
李祖娥看着杨愔递来的折子,突然想到了李萱华。
那日高湛强势闯宫,行为僭越,是李萱华一番分析才让她冷静下来。
此时李祖娥也心烦意乱,便让人叫来李萱华,将杨愔的折子递给了李萱华,问道:“阿萱,二王之事,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李萱华垂眸认真看完折子的内容,眸色微动,一抹幽光在她眼底闪过,内心也不禁思忖起此事的利益关系来。
那日,高湛的一番话的的确确戳中了她的痛处。
然而,那只是引线。
而常山王妃和太皇太后那边已经让人找过她。
太皇太后尚且都支持常山王,且不说长广王如何僭越放肆,可是那常山王…
李萱华脑海里浮现起高演那温润如玉的模样,那年冬日,若非他所赐的锦裘裹身…恐怕自己早就…
她又想起自己时常听到的关于常山王如何体恤下人,如何仁厚谦恭,这样的人…
若是真的被削了权,失了势,甚至最后因此丢了性命…
岂非太不公?
而那杨愔、燕子献,就一定是正义的吗?
何况常山王是陛下的亲叔叔,就算日后掌了权,他也不会夺走陛下的皇位,而且常山王性格那般仁厚,又有才能,他定能比杨愔他们更好的辅佐高殷…
自己若是将此事告诉了太皇太后,帮了常山王…
也是为李祖娥母子俩好…
李萱华表面上看着奏折,实则内心百般权衡挣扎,最终默默做出了决定。
她缓缓抬眸:“奴婢…觉得可行。”
李祖娥流露出安心和信任的笑容。
“那哀家这就去见陛下,劝说他按此计实行。”
李萱华看着李祖娥的凤辇从视线里消失,缓缓握紧了手。
阿娥,你别怨我,我也是…
为了你和陛下好。
李祖娥亲自前往昭阳殿和高殷商量此事,分析利弊,让他速做决断。
高殷听完,仍然面露犹豫和不忍之色:“母后,杨令公所议,虽是为江山计,但…六叔与九叔毕竟是至亲,先帝驾崩不久,便如此…是否太过严苛?恐寒了宗室之心…”
李祖娥刚想开口,便听到殿外传来一声通报:“太皇太后驾到!”
娄昭君?
她怎么突然会来?!
李祖娥深知娄昭君偏宠高演和高湛二人,此时无故突然前来,定然也和二王之事有关。
刚刚通报完,娄昭君便在一众心腹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李祖娥和高殷立刻起身见礼。
娄昭君脸色阴沉,扫过高殷和李祖娥,坐了下来,直接开门见山:“怎么?你们想把哀家的儿子都调出去做刺史?”
李祖娥和高殷心里一震,脸色俱是一白。
杨愔上的折子,母子之间的商议皆是密事,如今娄昭君怎会知晓?
高殷有些惊慌:“皇祖母…”
李祖娥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娄昭君威压之下,她只能强作镇定,解释道:“母后息怒,此事…”
娄昭君抬眸冷冷一瞥,打断她的话,厉声怒道:“息怒?哀家如何息怒?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听信杨愔那帮汉臣的挑唆,对自家人下手了?你们打算把他们像流放犯人一样赶到那穷乡僻壤之处,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李祖娥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对于这个婆母,她素来都是又敬又怕,此时更是畏惧惶恐,不知该如何辩驳。
高殷站在那里,更是被祖母斥的不知所措。
娄昭君扫了高殷一眼:“殷儿!你年纪小,耳根子软,祖母不怪你!但你!”
她凌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李祖娥身上,语气也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身为皇太后,不想着调和宗室,和睦兄弟,反倒帮着外人来算计自家人!你对的起高家的列祖列宗吗?对得起死去的先帝吗?!”
李祖娥被骂的嘴唇微颤,她想要解释这是为了高殷的江山稳固,然而娄昭君这这番外人自家人的言论毫无疑问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让她根本无从反驳。
娄昭君为了自家儿子偏私,她能理解。
可是她亦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然而娄昭君毕竟是她婆母,她的身后亦是站着那些根基深厚的鲜卑勋贵,哪里是李祖娥此时能够反抗的。
娄昭君继续怒斥道:“演儿和湛儿他们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让你们母子如此容不下?!殷儿,他们可是你的亲叔叔,他们从小就看着你长大,甚至还救过你的性命!怎么,如今你坐稳了江山,就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吗?!你们别忘了,这天下,是姓高的!不是你们李家的!更不是他杨家的!”
这番话几乎等同于认为他们有谋篡之心,李祖娥被吓得连忙跪下。
就在这时,闻讯匆匆赶来的杨愔、燕子献等人恰好到了殿外。
内侍通报后,娄昭君冷笑一声道:“让他们进来!哀家倒要听听,他们有什么好说的!”
杨愔等人入殿跪下,冷汗涔涔:“臣等叩见太皇太后,陛下,皇太后!”
娄昭君睥睨着他们:“哼,来得正好!你们这群汉臣!竟敢挑唆陛下和太后将哀家的儿子下放到偏僻之地做刺史!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排挤宗室,独揽大权,好做你们权倾朝野的权臣梦!”
她怒拍桌子,厉声喝道:“如今哀家还在,你们就休想得逞!”
杨愔等人知道此事走漏风声,连忙磕头请罪。
娄昭君的身份和强硬的态度摆在这儿,李祖娥和高殷都不敢吭声。
杨愔他们俯跪在地,也不敢直接反驳,场面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僵持局面。
杨愔心知如今娄昭君既已知道二王外放之事,此计也定然无法实施了。
娄昭君虽是女性,深居宫内,但是在朝堂上的势力和影响力他是很清楚的,二王背后若无她一直撑腰,也不会如此猖狂。
只是此时和她硬碰硬,定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趁机周旋,提出新的两全之策,既能有效削弱两王权势,又能不让娄昭君反对。
杨愔在心里也迅速权衡利弊,迅速思索,又和身边的燕子献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顿时有了新主意。
“太皇太后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臣等思虑不周!惹太皇太后动怒,臣等罪该万死!”
他姿态极为卑微恭敬地伏地叩首:“臣等…臣等所思所想,皆为陛下所虑,为江山所虑。既然…既然太皇太后觉得两位王爷不宜担任刺史一职,臣这还有一议,请太皇太后决择。”
“晋阳乃国之根本,军事重镇,不可无人主持。长广王殿下英武果决,深谙军事,可否…请长广王殿下出任并州刺史,镇守晋阳,为国守边?至于常山王殿下,仁厚稳重,精通政务,可否…请常山王殿下留在邺城,去除太师之衔,专任录尚书事,辅佐陛下处理日常政务?如此,两位亲王一内一外,皆为国之柱石,各展所长,又可全太皇太后天伦之心,更显陛下对叔父的信重。”
“臣等愚见,伏请太皇太后、陛下、皇太后圣裁!”
杨愔此话,看似让步,实则依旧是制衡和分权。
将高湛调去晋阳,远离邺城政治中心,也避免了他和高演联手。
娄昭君却冷哼一声,显然也看穿杨愔的意图,并不满意。
最终,在娄昭君出面干涉之下,高殷最终决定册封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高湛为大司马、并省录尚书事,掌管晋阳军政,以高归彦为司空,高睿为尚书左仆射。
次日,高湛便收到高演密信,约他三日后前往郊外狩猎。
他轻笑一声,将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其缓缓燃尽。
“他急了。”
可怜的高殷宝宝 马上就要宫变了[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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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削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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