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宝德突然爆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斛律明棠吓了一跳。
她猛地往自己母亲的怀里缩了缩,后面那驾马车里也顿时没了声音。
所有人都望向了高宝德她们,空气一时间静的可怕。
马背上的斛律世雄,微微蹙眉,顺势望了过来,目光恰好落在了高宝德的脸上,眸色禁不住一怔。
方才隔着车帘,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他只当是个失了势、空有架子的落魄公主。
此时高宝德猛地探出身来,正猝不及防地撞进自己的视线里。
日色的余晖仿佛也格外眷顾地落在少女还略显稚嫩却已见清丽轮廓的脸颊上,在上面细细铺了一层柔和明亮的光。
她身着火红色狐裘,云鬓如墨,衬得她肌肤白皙胜雪。
而少女那双原本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里此时正盛满了潋滟水光,日色的金辉落在那片水光之上,就像是将漫天破碎的星光都揉碎在了她的眼底,亮得刺眼。
高宝德身上那份高贵骄矜的公主气质和此时那双眸含泪的脆弱哀痛交织此时在一起,在光影交错下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美感,让本就少年慕艾的少年心里猛地一颤,眼里也快速掠过一丝惊艳,竟忘了言语。
斛律世雄下意识驱马又走近了两步,距离高宝德的马车更近,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和睫毛上颤动的泪珠,嚣张的气焰瞬间收敛,桀骜的神色也有所缓和下来,声音下意识放缓了些。
“公主…你…你没事吧?”
他顿了顿,似乎又觉得这样问有些尴尬,又道:“不过是…是些没影的混话,当不得真的…”
斛律明棠见斛律世雄竟然安慰起高宝德来,不满的嘟起嘴道:“阿兄!你干嘛和她废话!母亲,我们快走吧!”
“闭嘴!”
斛律夫人脸色微沉,显然对自家女孩的多嘴极为不悦,但更不想在此事上再纠缠,多生事端。
她瞥了一眼后方马车,放缓了语气,对高宝德道:“殿下想必是听错了。小女儿家的无知闲话,当不得真。殿下脸色不佳,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她也不再给高宝德追问的机会,直接命令自家车夫。
“掉头!请两位殿下先行!”
斛律夫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高宝德,神色有些复杂,放下了帘子。
斛律家的车队这才忙乱的向后退让。
高绍德坐在车内虽一言未发,但是目光却从尚且年幼且性情骄纵的斛律明棠身上,扫过了刚刚那辆议论高殷之死的马车上。
透过车帘缝隙,他也隐隐窥见了一张有些怯生生的稚嫩小脸。
然后他的目光冷冷掠过,落到了正紧紧盯着自己妹妹的斛律世雄身上。
高绍德的视线和骑在马上的斛律世雄目光相撞。
斛律世雄非但不避,不行礼,反而很是放肆,挑衅地笑了笑。
高绍德眸里压着汹涌的寒意,脸色铁青,猛地一把将高宝德拉过来,放下了车帘,声音里压着重重的怒气。
“走。”
高宝德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些了。
她失魂落魄地瘫坐在马车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斛律世雄纵马让到一旁,只能隐隐听到这辆简朴的马车里传来侍女焦急的呼喊声,混着少女心碎悲恸的呜咽。
她原来不知道吗…
斛律世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手缓缓握紧缰绳,看着马车载着少女的哭声缓缓在青石道上驶远。
高宝德一直哭到回宫,高绍德也没有开口,他紧紧握着手,坐在马车里就犹如一座石化了的雕像。
一时间,马车里只能听见高宝德的哭声和莲儿小心翼翼的安慰声。
高宝德下了马车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李祖娥的昭信殿里跑去。
高绍德试图拦她:“宝德!这么晚了,母后休息了…”
她却如疯了一样,推开高绍德,一边哭一边在皇城里狂奔。
高绍德带着莲儿紧紧追在后面,却没有再拦她。
夕阳正沉沉下坠,在他们的背后洒下一地余晖,细细铺在雪地上,折射出冰冷的金光。
高宝德抹着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精美的绣鞋早已湿透,漂亮的宫装也沾染了污浊的雪泥。
她好几次都重重摔在雪地里,却又撑着身子,挣扎着站起来,直到跑进昭信殿的殿门,她哭着扑到殿门口。
“开门!开门!!”
绿鬟听到动静,匆匆过来让人打开门,还未说话就被高宝德猛地推开,她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公主,这是…”
高宝德却没有管她,直接往殿内冲:“母后!”
她本以为李祖娥不知,然而当她在内室看见正跪在佛前垂眸诵经、同样消瘦憔悴的母亲时,便知道母亲大概也是知道了哥哥的死讯。
这么多天母亲的避而不见,二哥的“消失”,那些宫人们异样的混着可怜和奚落的眼光…在这瞬间便都有了答案。
高宝德扑倒在李祖娥脚下,抱住母亲的裙摆哭得撕心裂肺。
“母后,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阿兄他没有…”
“他没有死,没有死对不对?!”
高宝德的哭声凄厉的回荡在这个空荡荡的宫殿内,禅香轻雾缭绕着,模糊着垂眉敛眸、神色悲悯、却冷漠睥睨着她们的神佛面容。
她哭得满脸是泪,呼吸困难,仰头望向李祖娥,断断续续。
“母后…母后…”
“他们为什么要杀了阿兄,为什么啊?!!”
李祖娥怔怔地望着哭到几近昏厥的女儿,那双本已流不出眼泪的双眸此时又重新涌出泪光。
她伸出手来将女儿抱到怀里。
“宝德…宝德别哭。”
她紧紧拥住女儿,颤抖的手抚慰着她的后背,听着女儿悲痛至极的哭声,禁不住也哽咽道:“以后…”
“生生死死,都只有我们了。”
高绍德站在殿门口的阴影处,默默看着相拥而泣的母女两人。
他紧紧握着拳头,眼圈泛红,眼里的泪也悄无声息的滚落了下来。
而高湛这些天都在自家府里养伤,闭门不出,每天与和士开混在一处,不是赏曲观舞,就是握槊玩乐,虽然被周围人极力的恭维着,却也难掩眉间的焦躁和烦闷。
尤其是午夜梦回时他经常会想到李祖娥满是恨意的泪眼,和她刺向自己心口的这一簪。
他时常抚摩着那根簪子,每碰一次,便痛一分,心里既怨又恨,又思念又不甘。
和士开知他心绪,特意安排了世子高纬来陪陪他,一来给他解解闷,也好叫孩子的天真来冲淡他内心的燥闷,二来自然也是为了培养培养父子之间的感情。
高湛也知和士开心思,没有反对。
毕竟届时若自己真的称了帝,高纬就会是自己的太子,那江山,也迟早是要交到他手里,不如也趁此机会好好教导一番。
高纬很快就被乳母陆令萱领了进来,他穿着精致的锦袍,戴着小金冠,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澄澈,像个精雕玉琢的雪娃娃般可爱。
高湛见他那张稚嫩小脸和自己幼时简直一模一样,有些恍惚。
他竟忍不住又想到李祖娥,想到那个还未出世便已经流产的孩子。
不禁想,若是那个孩子可以出生,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会长得像自己多一点,还是像她多一点?
可是只是这样想一想,高湛的整颗心便又痛起来。
直到高纬走到他面前,怯怯的、软软的唤了一句。
“阿爷。”
高湛回过神来,眸底的悲痛渐渐散去些许,那股思念也被他再度深深压了下去。
他露出些柔和的笑意,示意高纬坐到自己面前来,一边吩咐侍从摆开一盘棋子。
“阿爷今天教你下棋。”
高纬乖乖坐下,两人便开始对弈。
高湛发现他性情有些怯弱,拿着一颗棋子瞻前顾后,半天都不敢放在棋盘上,他有些不悦,却也只是温声提醒。
“嗯?还没想好?”
高纬仰起小脸,大眼睛里有些犹豫和怯意。
“阿爷…儿臣…儿臣怕下错了。”
高湛看着儿子这犹豫不决的样子,那股因为李祖娥而起的烦躁此时又隐隐涌上心头,但他还是压下不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下错了又如何?这盘棋,是输是赢,阿爷都不会怪你。但若因怕错而不敢落子,便永远学不会。纬儿,你要记住,你是本王的世子,将来要执更大的棋局,你要学会,任何事,不能怯,不能惧,看准了,就放下去。”
高纬似懂非懂,他的小手微微发抖,终于将一颗白子放在了棋盘上一个并不是很好的位置。
高湛看了一眼,并未指责,反而随手下了一子,轻易吃掉了高纬刚刚放下的那颗棋,淡淡道:“看,错了,便会便吃掉。但你也看到了,这棋盘还大的很,再来。”
“那如果都输了呢?”高纬突然问。
高湛正要再拿棋子,听到儿子这句怯生生的反问,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眼,看着高纬那双充满了不安和迷茫的大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儿子,重复了一遍。
“都输了?”
高纬瑟缩了一下,高湛突然轻笑一声,玩弄着棋子。
“纬儿,你记住,只要你还坐在这棋盘前,只要这局棋还没有下完,就没有都输了这一说。”
他指了指棋盘上那些散落着看起来毫无希望的白色棋子。
“看,你的子还在。只要有一颗子还在,就有翻盘的可能性。就算…就算真的被吃光了…”
他看着高纬,压低声音,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狠厉。
“那也不是结束。”
高湛道:“这局棋输了,那就掀了棋盘,重开一局!只要你还是执棋的人,只要你还活着,还在这个位置上,就永远都会有下一局。”
“纬儿,输不可怕。”
他一字一句:“怕输才最可怕。”
高湛按住儿子因为害怕而往后退的身子。
“怕,就不敢落子,就会任人宰割,到时候才会输的一无所有。”
他拿起一颗白子,塞进高纬柔软的小手里,然后将他的手握紧。
“所以,别问如果都输了怎么办,要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把输掉的,再赢回来。”
“明白吗?”
高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高湛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样子,重新靠回到软塌上,神色又变得有些慵懒。
“继续,大胆下,有阿爷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响动,和士开的声音恭敬响起:“殿下。”
“进来。”
和士开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先行了礼,目光快速扫过正在下棋的父子俩,落在棋盘上,恭维笑道:“世子殿下真是越发聪慧了。”
高湛淡淡瞥了他一眼,落下一子:“说罢,何事?”
和士开躬身道:“殿下,方才门上报,斛律光的夫人递了拜贴,携其子女前来拜访,说是近日前来邺城礼佛,特来拜会殿下。”
高湛正拿起一枚黑子,闻言动作一顿,眉头微蹙,语气里流露出几分明显的不悦和冷淡。
“斛律家?”
他脑瓜子一转,立刻就明白了斛律家的用意,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冷哼一声,明知故问。
“他家女儿不是刚嫁了东宫吗?这般殷勤地跑到本王这里来,是何用意?”
和士开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明鉴,正因如此,斛律家此番前来,才显得颇有意味。如今晋阳消息虽未明发,但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陛下病重,欲托付社稷于殿下您。斛律光将军是聪明人,自然要为自己的家族谋个万全之策。他与东宫虽是姻亲,但终究…比不上殿下您这根即将擎天的立柱啊。”
和士开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道:“斛律家手握重兵,在军中和朝野声望极高。若能得其倾心依附,得其助力,于殿下而言,乃是如虎添翼,将来行事岂不更加顺畅?即便不能完全争取,暂时稳住,也是极大的利好,若将其推向对面,即便不成大患,也是块绊脚的石头。”
“殿下,他们此次前来,姿态放得极低,礼物也备的十足诚心。而且…斛律夫人此次特意带了家里几位适龄的公子小姐同来。尤其是那位嫡出的明棠小姐,年方十岁,生得玉雪可爱,聪慧伶俐…想必也有意让小儿女们相识呢。”
高湛手里玩弄着棋子,紧盯着棋盘,嗤笑一声。
“斛律光打得一手好算盘。两头下注?呵,他倒是会做买卖。”
和士开笑道:“殿下圣明。正因他会做买卖,才知如今该投向哪一边才是稳赚不赔。殿下又何不顺势而为?”
高湛手指摩挲着手里的棋子,一时未言。
斛律光的用意他岂能不知,和士开话语里的利益关系他也很清楚。
拉拢斛律家,对他到时候平稳接手权力至关重要,而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和各方势力的支持,尤其是军方的。
只是他心里对斛律家先前站队高百年仍然有些许膈应,何况自己胸口的伤尚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时不宜多动。
而且他也需要时间权衡。
高湛望了一眼正懵懂听着他们说话的高纬,心里忽然一动。
“本王还需静养,不便见客。”
他淡淡道:“你让王妃带着纬儿去前厅招待一下吧。斛律家不是也带了孩子来?让纬儿也去认认人,孩子之间年龄既然相仿,想必也会有话题。”
这既是给了斛律家面子,全了礼数,又保持了距离,没有亲自下场,同时也有意无意默许了孩子们未来的“可能性”。
和士开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道:“殿下英明!臣这就安排。世子爷年纪虽小,但气度不凡,正好也让斛律家看看未来储君的风采。”
高湛闻言未可置否,只是轻轻一笑,对高纬招招手。
“纬儿,过来。”
高纬乖巧走到榻边:“阿爷。”
高湛看着儿子这漂亮小脸,放缓了语气叮嘱,神色却肃然。
“待会和你母亲去见几位客人,其中有个小姐姐,她是大将军的女儿,你需得体些,不必害怕,但是也无需过分亲近。记住你的身份,你是世子,是君,他们是臣。明白吗?”
高纬乖乖点头:“嗯,儿臣记住了。”
高湛满意的拍了拍他的头:“去吧。”
高纬被和士开领着来到斛律夫人面前时,斛律夫人正在厅内和胡长清说话,见到高纬,她眼睛一亮,立刻扬起热情的笑容,对胡长清道:“啊,这就是世子殿下吧?长得可真是龙章凤姿,气度不凡,一看便知是人中龙凤!”
高纬被母亲轻轻推上前去,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小手揪着衣角,微微低着头,并不看人。
胡长清语气淡淡:“夫人过奖了。纬儿,还不见过夫人和两位姐姐?”
高纬这才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被斛律夫人带来的斛律明棠、斛律簌清两姐妹,声音细若蚊呐。
“见过夫人…姐姐…”
斛律明棠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矮小的、模样怯生生的世子,虽然母亲来之前告诉她要讨好些,但是素来骄纵的性子让她也只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斛律明棠,见过世子殿下。”
她的目光更有些好奇地落在站在高纬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紫裳少年身上。
而斛律簌清也怯怯行礼。
场面一度有些冷场。
胡长清见此便对那紫裳少年使了一个眼色。
那少年立刻会意,上前一步,笑嘻嘻地对高纬说:“殿下,今天天气好,在屋里多闷啊。不如我们去院子里玩会儿?听说斛律将军家的公子小姐都是将门虎女,定然身手不凡,正好一起玩玩新得的那把小弓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也瞥了这两位从晋阳来的贵族小姐一眼,视线从默不作声紧跟在姐姐身后的斛律簌清身上一扫而过。
高纬听到玩,这才来了三四分兴致,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没说话。
胡长清和斛律夫人也都乐得所见,笑道:“去吧去吧。”
一行人便在奴仆的簇拥下来到王府花园,期间紫裳少年不时说话,让气氛不至于太尴尬。
紫裳少年是高纬乳母陆令萱之子,名叫穆提婆,聪明机灵,一直就跟在高纬身边,非常受他喜爱。
此时他早就已经让人备好适合孩童玩的小弓和箭矢投壶。
穆提婆拿起小弓,熟练地递给高纬,语气夸张。
“殿下您看!这弓身多漂亮!准头也好!您用了定能百发百中!”
他又看向斛律明棠,语气里带了丝丝讨好。
“斛律小姐想必也是箭术精湛吧?”
斛律明棠扬起下巴,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小弓,脸上带着自信骄矜,语气傲然。
“那是自然!在晋阳时,阿兄他们常常带我骑射!这小小的园靶,又有何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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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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