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二年,562年春,灼灼桃花正以肆意之态在整个北齐盛放。
济南王高殷终于得以出殡,葬于武宁,谥号闵悼王。
那个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温柔帝王,葬在了他十八岁的春天里。
惟有这春日里的繁花,为他殉着葬。
而高湛说,这是他的恩典。
李祖娥正着一身素裳在佛堂诵经时,一只手轻轻捂上了她的眼睛。
她身体微僵,又很快松弛下来,只听到高湛滚烫的气息洒在耳畔。
“阿姊,整日闷在这殿内多无趣,如今春光正好,朕带你出去走走。”
李祖娥刚要开口拒绝,高湛就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那般,用手指抵住了她的唇。
“嗯?”
看着他那看似温柔实则强势到不容违逆的模样,李祖娥也只能默然应允。
高湛早已令人准备好,并非繁冗华美的宫装,而是一套轻巧秀美的水绿色春衫,再让春雪替她梳了一个灵巧精致的发髻,衬得整个人明媚鲜活了不少。
一时间,李祖娥望向铜镜里的自己,有些恍惚。
这副模样,让她想起了…
想起了曾在赵郡时,和李萱华曾经骑马共骋过的时光。
阿萱…
她望着自己,又仿佛看到了那些已经流逝的青春岁月,还有另一张早已变得模糊的脸。
“阿姊真好看。”
高湛从身后环住她,李祖娥这才发现他所穿的也并非往日那威仪十足的帝王衮服,或是绣着繁复花纹、彰显身份的常服。
他此时着一袭青绿色圆领窄袖袍,腰间玉带环出劲瘦的腰身,身上配着的那枚已经略有些陈旧了的香囊正和一枚通透莹润的玉佩紧紧贴着,显得十分惹眼又突兀。
而他也未戴冠冕,只将头发用一根玉簪簪起,因此少了往日那份帝王威仪,只带着一股愈发夺目璀然的少年锐气。
此刻他仿佛不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当初那个纵马驰骋于晋阳、意气风发的高家九郎。
镜中两人紧紧相拥,衣襟发丝俱是无声交缠,高湛的声音里也带上笑意。
“阿姊,你看我们…多般配。”
他甚至连两人衣袍的颜色都准备了相配的,仿佛他们如今是天底下再般配不过的、一对珠联璧合的玉人。
李祖娥见他这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打扮,将目光从铜镜中的二人挪开:“今日这是…”
“带你去走走。”
高湛声音柔柔的,只简单道了一句,又让人拿来一顶轻纱垂落的帷帽给她戴上。
那垂下来的薄薄素纱瞬间遮挡了李祖娥的视线,就如同在她的眼前落下了一层朦胧烟雾。
透过这层轻纱望去时,那灼然的春光,晃动的树影,还有高湛带着笑意的脸庞都突然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起来,既也给他们之间隔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也像是将她困在只能由高湛看见、看清的世界里。
而李祖娥那端庄美丽的面容也被隐匿在这方薄纱之下,愈发流露出一股神秘动人的美。
高湛满意地端详了许久,然后拉近她的身子,又隔着轻纱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吻,像是野兽印的标记。
马车载着他们驶过长长的官道,一路上高湛都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下了马车,她才知来到的是围猎场。
外面春光的确极好,美得让人心惊,亦让人想要落泪。
四月的邺城,天色澄澈地如同一块淡蓝色的水琉璃,正浩荡广阔的悬在头顶,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也映得群山愈发巍峨。
而那远山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新绿,像是身姿曼妙的、将醒未醒的美人侧卧,身边簇拥着盛放的木兰、棠梨,细雪似的花瓣于风里飞扬,鸟儿在春风里轻盈的飞过,像美人头上颤动的珠钗,亦点缀着这动人的春色。
李祖娥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般清楚地看过红尘中的景致了。
而如今,是高湛不容她退避,强行将她从那黯淡荒芜的灰烬暗渊里拖了出来,拖进了这繁花似锦的红尘里。
他们以极亲密的姿势,同骑一马。
高湛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怀里,这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春日之景便如同一副流动的绝美画卷在他们眼里不停展开。
她也不知道高湛要带她去哪里,只觉得有些恍惚,而高湛怀里的温度又是那么烫,烫得她有些坐立难安。
她是先帝的皇后,而他是当今的天子,她是阿嫂,他是九叔。
他们同坐一马,如同踏春般的出游骑射,传出去又该多令人惊世骇俗。
然而李祖娥转念一想,比起他对自己做的事,这点越举的行为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横竖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这世上几乎难以有人管束他,便也不言不语地任他带自己前行。
高湛滚烫的呼吸扑洒在李祖娥的耳廓处,只觉得拥着她却心满意足。
突然,李祖娥视线陷入了一片黑暗里,是高湛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阿姊,闭上眼睛,我给你一个惊喜。”
他的语气里带着孩子式的得意,和隐隐的期待。
李祖娥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她只能感受到马背上的轻轻颠簸和他手掌滚烫的温度,浓烈馥郁的花香不断涌入鼻息,令人觉得像在做一场春日的梦。
好一会儿,李祖娥感觉自己的帷帽被轻轻取了下来。
“睁开眼睛。”
高湛的声音轻柔地也像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李祖娥依言,却发现此时不再是隔着一层薄薄轻纱观景时的朦胧虚影,而清晰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整片盛放,绵延数十里、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桃花林。
李祖娥呼吸一窒,微微瞪大了眼睛。
高湛如同将整个春天的景致移到了此处,让他们置身于这片桃林之中,四周皆是那重重叠叠灼灼盛放的桃花,仿佛堆砌成粉白相间的云海铺满了整个视野。
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春风掠过时,花雨便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连带着那地面上都如同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粉色云雾。
这一瞬间,李祖娥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曾经的赵郡李家,又或是高府。
“阿姊,你还记得吗。”
高湛拥着她,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那一年,你在桃花树下教我的…”
李祖娥神色有些怔然,她伸出手接住一片纷飞的桃花花瓣,曾经的记忆也仿佛在这片花海里迎面而来。
高洋曾让人在他们府邸的后苑也栽了许多桃树。
那一年春天,高家的桃花开得极盛极美,她也难得生了兴致,只带着绿鬟来到后苑,攀上了桃树上的矮枝处坐着。
那是极为难得的,没有任何人打扰的一段清闲日子。
李祖娥几乎整个人都倚在花树里,枝叶缝隙间落下来的是缀着金光的日色,而四周都是肆意盛放如云霞般的桃花,如同锦绣般地簇拥着,只隐隐露出那往下坠着的浅绿色衣带,她似乎同整个春天都融在了一起。
“阿嫂!阿嫂!”
高湛的声音从花树下面传来时,李祖娥正阖着眼,手里尚且还捧着一卷诗书,一边感受着日色和花色温暖地将自己裹住,一边听着清脆的雀鸟啾啾地在花枝间啼鸣着。
她睁开眼,微微掀开一簇繁盛的花枝,便透过花叶看见了高湛,日光洒在他那张稚嫩可爱的小脸上,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玉雪可爱。
而他此时正站在花树下仰着头,望见她,那双漂亮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愈发明亮,像点燃的焰火般有些兴奋,又立刻流露出些许担忧和紧张。
“阿嫂!你快下来!树上危险!”
李祖娥见他神色那般焦急,少女的活泼天性也隐隐被勾出两分,她娇俏一笑,流露出些许狡黠欢快,裙裾下的双脚轻轻晃了晃,花瓣便如同漫天细雨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
“小九郎怕我摔着?”
她又折了一根花枝故意扔到高湛的头上,故意逗他:“那你上来接我呀。”
高湛小脸一绷,更着急了:“我…我这就爬上去!”
李祖娥噗嗤笑出声来,见他当真,还真抱树准备往上攀,心里怕他摔着,便又很快止住笑,软声唤道:“好啦好啦,阿嫂逗你的。”
“我不乱动,就坐在这儿,教你念诗,好不好?”
她微微坐起身来,笑着看树底下的高湛:“你看,这桃花开得多美啊。”
高湛停下动作,却仍不放下心地仰望着,巴巴地看着她:“阿嫂喜欢桃花?”
“嗯!”
李祖娥点点头,笑道:“桃花多美啊,开起来时,美得就像天上的云霞,又像一团火,肆意张扬地、不管不顾地盛放,燃烧,直到铺满了整个春天。”
高湛仰着脸听着,认真地道:“那以后等阿湛长大了,就在这府里给阿嫂种满桃花,把整个春天都搬到阿嫂面前来。”
“年纪不大,口气倒挺大的。”
李祖娥笑了,她微微从花树上俯下身来,眉眼处亦染满了温柔明媚的笑意,语气里带着几分宠溺。
“不过阿湛这般浪漫体贴,今后哪家小娘子嫁了你,真是有福呢。”
高湛眨巴着眼睛,天真道:“我才不要别的小娘子!她们都没有阿嫂好看!”
此话一出,又惹得李祖娥笑起来,耳根也有些红,但到底是童言无忌,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高湛又道:“阿嫂说要教我念诗,什么诗?也是和桃花有关吗?”
“是啊。”
李祖娥坐在花丛里,曼声轻吟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的声音如春风一般轻柔,又像是唱歌一般,格外婉转动听。
高湛盯着她,努力跟着念了一遍。
“是指桃花开得很盛、像火一样明亮又好看的意思吗?”
“阿湛真聪明!”
李祖娥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花枝,道:“你看,是不是很像?”
高湛用力点头,目光从桃花上移到李祖娥那被春光和花色映得格外柔美动人的面容上,一脸认真。
“像!但是阿嫂比桃花还好看!”
李祖娥被他逗得抿唇一笑,继续念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高湛歪着头,努力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李祖娥似乎变得有些羞赧,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愈发衬得人比花娇,整个人似乎都在繁盛茂密的花团枝叶里发着光。
“嗯…这是说…”
“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姑娘呀,嫁入了家门,一定会让她的家庭和顺美满。”
高湛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响起,曾经桃花树下那个稚嫩天真的声音仿佛正和如今低沉轻柔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阿姊,你当年教我的那首桃夭…我还记得呢。”
高湛折下枝头上一簇开得最盛的花枝,递到了她的面前,又从后面拥紧了她。
“阿姊,你看,我做到了。”
他侧头凝视着李祖娥依然娇美的容颜,捕捉到她眸底的恍惚和脸上一闪而过的震动,有些欢喜地勾了勾唇,语气也变得更加轻柔,带些些许诱哄和得意。
“如今,我把整个北齐的春色都搬到了你的面前。”
李祖娥垂眸看着高湛手里折下来的那株桃花,抿着唇,没有说话,而高湛纵马继续缓缓往前行,落花纷纷洒洒往下落,掠过他们交缠的衣袍玉带,整个世界都似乎被裹在这片喧嚣又寂然的粉云花海里。
他一只手松松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以占有欲的姿态将她稳稳圈在怀里,炙热的体温隔着轻薄的春衫传来。
李祖娥忽然听到他在耳边轻轻哼唱着那首《桃夭》的调子。
只是不再是幼时那般的清亮稚嫩,如今裹着致命的缠绵悱恻和亲昵情意,余音悠长地散在这看不到尽头的桃花香风里。
“阿姊,再美的花儿,也需要有归处的。”
他灼热的气息拂过李祖娥的颈侧:“而我高湛,今后将会是你永远的归宿。”
邺城的花开得繁盛,晋阳宫里的春花亦如锦缎云霞般肆然绽放,连带一起疯长起来的还有少年那情窦初开、萌动不安的春心。
斛律世雄再一次纵马从晋阳宫里出来时,嘴角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这些天以看鸟为借口几乎整日往公主府跑,而高宝德待他的态度也是愈发亲近了,至少骂他莽夫的次数少了很多。
这让他的心情无比舒畅,也愈发欢喜,禁不住心想这海东青送了倒也好,否则他哪有这么好的机会接近那位长公主。
那可比鸟有意思多了。
而那高延宗的警告早就被他抛掷在九霄云外了。
在这世上,除了他老子,谁也管不了他斛律世雄。
因此斛律世雄现在整个人就和着了魔一样,觉得什么骑马射猎都没意思了,还不如和高宝德一起看鸟说话呢。
就算高宝德老是骂他,他也乐意。
他整日辗转反侧想的都是高宝德的声音,还有那张比春花还要美上千百倍的笑脸,连素日里那些整天和自己厮混的段家子弟都顾不得了,就想着多看高宝德一眼,多听她和自己说上一句话。
斛律世雄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到府里。他刚下马,还未来得及换下衣服,便有家将立刻迎上前来,像是已经等了他许久。
“三郎君,大将军请您立刻去书房。”
阿爷?
斛律世雄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他这个父亲,平日里忙得很,有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几回。
如今竟有空在府?还要找他?
定然不是小事。
斛律世雄性子虽然骄狂,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对于父亲斛律光还是有着天然的敬重和畏惧,他想起平日里斛律光那副严肃的面孔和不怒自威的气势,心里就有点杵。
但也没办法。
斛律光发了话,他怎能不去?
斛律世雄跟着家将穿过蜿蜒曲折的回廊和庭院,来到了斛律光的书房。
推门进去时,斛律光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窗前。
听到脚步声,斛律光也并未回头,然而那高大的背影无形流露出一股沉沉的威压,连带着多年征战沙场的戾气和血腥气扑面而来,使得室内的光线都仿佛被压暗了两分,气氛更是肃然凝重的令人心慌。
斛律世雄还未开口,斛律光就已经冷冷道:“跪下。”
斛律世雄一愣,眼里尚且残存的笑意瞬间消散,但是仍然依言跪下,只是梗着脖子,将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和语气中都带着一股少年的不服和不满。
“阿爷,孩儿不知做错了什么?”
斛律光转过身来。
“做错了什么?我问你,你今日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斛律世雄心头一紧,顿时有些发虚,他避开父亲那冷厉摄人的目光,硬着头皮道:“孩儿…孩儿去了宫里,孩儿…”
他顿了顿,努力找理由解释。
“孩儿不过是去看那输给中山郡长公主的海东青幼鸟罢了。”
斛律光冷笑。
“斛律世雄,你是看鸟?还是看人?你什么花花心思难道你老子还不清楚?!”
他不等斛律世雄开口便一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斛律世雄,压低了声音,浑身却散出更加骇人的气势。
“斛律世雄,我是不是告诫过你,离那些邺城来的皇子公主们远一点!尤其是那位长公主!可你呢!”
“不仅把你的那对海东青都送了出去,巴巴地跑去给人家当什么库直?!如今又天天往宫里跑!!斛律世雄,你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吗?!你的脑子呢?!”
斛律世雄先是被父亲的震怒和凌厉的气势吓得往后一缩,而后就是委屈和不解,那股少年的叛逆心也猛地涌了上来,他抬起头直视斛律光,梗着脖子反驳。
“为什么?!阿爷!我不明白!长公主怎么了?她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什么别人都能和她说话玩耍,偏我不行?!”
他跪在斛律光脚下,越想越不服气。
“更何况,我阿兄他不是也尚了义宁长公主,做了驸马,成了皇亲吗!为何我…我和公主走得近些就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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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桃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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