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静静抬眸,眼底已是一片清冷。
高湛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立在她的面前。
李祖娥心底一惊,这正是她派人交给高涣的那一张,她微微抬眸,不明白高湛想做什么,眼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男子,早已不复年幼时的天真模样,他眸底的寒凉与隐忍之气比起高洋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湛伸手抚过她的脸,将手上的纸抵在她的唇边:“皇嫂,这是你派人送给七哥的吧。”他紧紧盯着她,声音低沉:“七哥一向忠厚,若非是皇嫂,七哥定然不会逃出邺城。”
李祖娥动了动唇,高湛缓缓道:“不要再插手朝野之事。”他将纸折叠好,拿起她的手,将纸放入她的掌心:“皇嫂,你救不了的。”
他的声音冰冷,手指冰凉,寒得就像那一年十二月的大雪,他抬眸望向她的时候,陌生而可怕。
她用力抽出手,后退一步,眼眸泛起微凉的光芒:“你为何诬陷他们?为何非要致他们于死地?他们是你的亲哥哥。”
“是陛下要杀他们。”高湛道:“不是我。”
“我都听见了。”李祖娥冷冷说。高湛没有说话,眸色却阴沉的厉害。
她微微抬眸,眼底像是凝了一层霜雪:“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步落稽了。”
步落稽,是他的乳名。
高湛的心仿佛被利剑狠狠刺了一下,李祖娥转身走了两步,高湛竟纵身拦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不觉,高湛已高出她一个头,她微微仰头,迎上高湛望着她的眼神,高湛冷笑道:“那皇嫂认识的步落稽是什么样的?”
他眸里郁色凝集,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
李祖娥心里一惊,侧身想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是年幼时只知玩耍,哭着闹着要你拿冰糖葫芦来哄的步落稽,还是那个只能跟在兄长屁股后面亦步亦趋、惟命是从的步落稽?”
她紧咬下唇,高湛冷笑道:“还是如今朝堂上手段狠辣、心思缜密,令人闻风丧胆的长广王?”
高湛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几乎是恶狠狠地,似乎再也抑制不住那份伪装的情愫,汹涌而出。
而他的眼底,是几乎要将她撕碎的怒意。李祖娥心中一阵发颤。
李祖娥抬眸望向高湛,她无法忘记年少时还会问自己要糖吃的步落稽,也同样无法将眼前这个阴郁狠戾的高湛与那个纯真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李祖娥忍着疼想让他撒手,他下手太重,她的肩几乎被他捏碎,高湛却只是偏执的盯着自己,眸底翻涌着的是惊涛骇浪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令人窒息。
眼前的男子面容俊朗,轮廓坚毅,甚至隐隐可见少年郎的青涩稚嫩,只是他的眼神早已不复从前的纯真,只透着深不可测的冷意,她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冷声道:“松手。”
高湛却是一动不动,罔若未闻,只执拗地盯着她:“皇嫂,你说我变了。可是谁没有变呢?”
他的声音微涩,尾音似乎还勾勒着两三分莫名的委屈,眼眸里隐隐簇着炙热的火焰:“皇兄也变了,元善见也变了,你也变了,谁没有变呢?不变,在这样的世道,如何活得下去?皇嫂你又为何独独怨我?”
元善见这个名字,让她曾经几近崩溃,如今被高湛提起,她只觉更加难受。
她不再看他,一把推开高湛:“长广王何必明知故问。”
高湛被她推得踉跄了一步,眼中火焰微熄,冷了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为元善见那件事怪我吗?”
她心里一颤,愈发恼怒,撇开脸,转过身,冷冷开口:“你好自为之。”说罢,疾步离去。
“可是你为什么……”高湛看着李祖娥的背影,那声质问梗在喉间,委屈咽下,化成她听不见的低喃:“为什么不恨高洋,只恨我?”
李祖娥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高湛就那样看着她越走越远,看着她的衣袍消失在回廊处,消失在日色里,他的手上似乎仍然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
简平王高浚和上党王高涣终究难逃一死。
高洋将他们打入大牢,用尽酷刑,而后一把火烧掉牢笼,看着高涣和高浚在火中挣扎哭喊,直至“皮发俱尽,尸色如炭”,而后将他们骨灰埋入深坑。
而后,高洋在宴席上因醉杀死尉子辉,常山王高演流泪劝诫,高洋手持佩刀将其狠狠打了一顿,高演被抬回家后,伤心欲绝,茶饭不进。
高演乃是高洋之母娄太后最疼爱的儿子,娄太后为此大为生气,这日高洋前去太后宫中再次碰了壁,压抑了怒火脸色极为难看的回到她这里。
她心中也因高洋日益疯狂而荒唐的行为而寒心。
她劝他前去高演府邸探视一下,他亦不听,只是愤然道:“家家心里只有高演,何时有过朕?如果不是看在一母同胞,杀了他令家家心寒的话,朕早就杀了他!”
“难道陛下要将您的兄弟全都杀了吗?”她亦冷色道:,“难道陛下认为您还不令母后心寒吗?”
高洋抬眸,杀气被疑惑代替,因李祖娥从来没有这种神态与自己说过话,然而这种疑惑只保持了几秒,他垂眸望向替自己脱去足靴、战战兢兢的侍女,突然一脚将那侍女踢倒在地:“贱婢,连鞋都不会脱,来人,拖下去,好好教教她!”
“陛下——”她站起来,凝视他道:“您忘记了,您要做一位好君王的吗?”
高洋沉默了一会,踢翻了面前的一盆水,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震动,如惊雷破天。
他赤足踏在地上,殿内宫人皆俯跪下来瑟瑟发抖,请他息怒。
他眸中戾气汹涌,恶狠狠地瞪着毫无惧色、神色清冷的李祖娥,一字一句:“难道,朕不是好君王?”
“朕伐契丹、降突厥、破柔然、西平山胡、南取淮南。朕修订北齐律法,推行均田制,如今的北齐,国力鼎盛,百姓富庶,朕如何不是明主?!”高洋起身,声音冷厉,眸色怒意汹涌:“在你心里,朕算不得好君王,难不成,那元善见,才是明主?”
李祖娥听见元善见三个字,心底一痛,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你说话啊!!”高洋怒吼。
李祖娥望着此时暴怒到面容扭曲的丈夫,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的是当初那个在桃花树下为自己一舞的傻子,他的面容又和当初那个抱着自己唤阿娥的体贴夫君重叠起来,就像是被捅了一刀,心里顿时说不清楚是委屈还是难过,瞬间只觉得鼻间一酸,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却不愿叫人瞧见一般转过脸去,默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朕是天子,杀几个人怎么了?”高洋冷笑一声:“朕杀得都是该死之人,元氏那些贱人!李集、高涣、高浚、尉子辉,还有那个高演,都不是真心为朕好!都想谋反,都想要朕的江山!都觊觎着朕的皇位!朕为什么不杀他们?”他咬牙切齿,走到她面前来:“朕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邵德,为了殷儿!”
高洋握紧她的肩膀,状如癫狂:“朕如果不将他们都杀掉,他们就会像当初朕杀掉高澄一样的杀掉朕!到时候,谁来保护你!谁来保护殷儿和邵儿,谁来守护朕的齐国和江山!”高洋的头部传来阵阵痛楚,他松开,站起来踉跄往后一步:“对,杀了他们,所有人!”
李祖娥泪光微闪看着他:“高澄……高澄真的是你杀的?”
她虽猜想过,却始终也没有认定,直至高洋亲口说出,她才认定,原来娄昭君当初的指证是真的。她又突然想起当初高澄欺辱自己的时候高洋说过的话。
高洋赤红了双眸:“朕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朕!朕受够了!朕受够了!!阿娥,朕说过,朕会杀了他,他该死,他该死!!”
他头痛欲裂。
李祖娥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便显现了一片红色,高洋已经手持佩剑杀掉了她房中另外一名侍女,侍女的鲜血自脖颈间喷涌而出,飞溅在她的罗裙上,侍女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身体便软软倒了下去,殿内侍女尖叫着往后退。
李祖娥瞳孔紧缩,脸色煞白,瞳孔里印着高洋疯狂残忍的面容。
侍女喷溅在她裙上的鲜血,温热而粘稠,如血染的国,如丧钟,刹那间充斥了她的全身。
这是高洋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
高洋手里持着那滴血的剑,像野兽一样低吼道:“都想要我死,你们都想要我死!!该死,你们都该死!”
他一步步逼近那些发抖尖叫的宫人。
李祖娥声音颤抖着喊道:“高洋!”
她知道高洋又开始疯狂了,倘若无法阻止他的杀戮,她就以她的血来祭奠九泉之下那些亡魂吧。
她在他举起剑劈向另一个侍女以身挡过去:“子进——”
眼看着高洋的剑直直的劈下来,她闭上眼睛,两行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她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模糊的影子,元善见、高澄、高殷、高绍德,还想起了那日出嫁时看到于枝头绽放的夭夭桃花。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痛楚,她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剑停在离她头顶一寸的地方,高洋瞪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望着她。
鲜血顺着高洋持剑的手一滴滴落下,滴在她抬起的脸颊上。李祖娥怔怔地看着高洋那满是血丝的双眼,滚烫的泪珠簌簌落下,如断线的珍珠一般。
她柔下声音,双眸含泪道:“子进……”
“阿娥……”高洋眼神恍惚,轻喃了一声。
李祖娥跪下来,抬手轻轻握住高洋的手腕,握着他握着剑柄的手,声音沙哑:“子进,要杀,你便杀我吧。”
高洋颤着手拿着滴血的剑,望见她含泪的眼,手一松,剑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一把跪倒在地将她紧紧搂入怀里:“阿娥,他们,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
高洋浑身颤抖起来:“阿娥,我害怕,阿娥,你救救我,他们都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大哥,元善见,还有高涣、高浚,阿娥……”
他躲进李祖娥的胸前,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要杀你们的,高浚,高涣,是九弟说要杀你们的,是高湛,是他让你们死,是他说不能放虎归山的,阿娥救我,阿娥救我,我好难受……”
高洋痛哭起来:“阿娥,我想喝酒,阿娥,救救我……”
李祖娥紧紧搂住他,眼泪不断地落下来:“子进,子进不怕。”
“阿娥,阿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高洋的泪和着鲜血染满了她的手心,他一遍遍地追问。
李祖娥满心酸涩,轻声道:“阿娥会一直陪着子进。”
她的眼泪自脸颊滑落,落入高洋的掌心,与他的泪水交融在一起,她低声允诺道:“阿娥永远都是,子进的妻子,子进的皇后。”
太多的委屈不满积压在高洋心里,最终通过残忍的杀戮表现出来,而高洋手上沾染的鲜血越多,心中的痛苦自责便越发严重,高洋的怨恨发泄得越多,受到的伦理撞击就越大。
第二日醒来,李祖娥已不见高洋的人影。
房内一切都被打扫干净,未留下一丝血迹,好似昨晚只是一场梦。
她听绿鬟说,陛下已去常山王府前去探视常山王,并要绿鬟告知她,自己决意禁酒。
李祖娥的心缓缓松了一口气,倘若高洋真能够禁酒,那么将会避免许多的杀戮。
可是她的心底总是越发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果不其然,那日,李祖娥听闻高洋举办东山宴会,众多达官贵人应邀参加,一公公却脸色惊骇,屁滚尿流地跑到她面前,一把跪下:“娘娘,娘娘出大事了,陛下,陛下疯了!!”
李祖娥先去东宫找高殷,此时的高殷已经是个十三岁的俊秀少年,她一路叮嘱高殷如何劝诫高洋一面急急赶去东山宴席。
她到那里的时候,正看到高洋的酒桌上摆着薛贵嫔的人头,他双手满脸的鲜血,正坐在高处,抱着薛贵嫔的一只手臂当成琵琶放声高歌,恐怖至极,在座官员无不惊骇悚然,纷纷跪倒在地,颤栗不已。
李祖娥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捂住高殷的眼睛,内心后悔竟将高殷带到此处。
她能感觉到高殷的身体也在颤抖,她内心道,他真的疯了,真的疯了。
高洋一面哀嚎“贵嫔你死得好惨啊”一面又将清酒倒入薛贵嫔的头颅中,李祖娥一手捂住唇,胃中早已翻江倒海,拉着高殷便急急退了出去,松开手便大口呕吐起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落下。
“家家,你怎么了?快去宣太医,快去!”高殷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吩咐绿鬟。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搂住十三岁的高殷失声痛哭:“怎么办?你父皇——你父皇已经疯了,他已经疯了!”
李祖娥在外痛彻心扉,手足无措,而高洋已全然失去理智,从那以后,为了方便随时杀人,高洋“作大镬、长锯、锉、碓之属,陈之于庭”,以备杀人之需。
宰相杨愔为了将灾难成本降至最低,从邺城监狱找来一些死囚,充任仪仗的工作人员,呼之为“供御囚”,跟在高洋的可视范围中,以供其能随手杀戮。
而高洋的暴虐使得北齐的司法部门以酷刑为乐,“或烧梨耳,使立其上,或烧车,使以臂贯之”,惊悚人心。
高洋终日呆在昭阳殿内饮酒杀人,再也未来李祖娥的宫殿,也解除了她随时能够进出昭阳殿的命令,她再也不能轻易见到高洋,唯一能够听到的便是他又杀了多少人,他又做了哪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李祖娥也也无力劝再进行劝诫,只得一心心寄托在佛堂之上,习佛法,念佛经,她不再去听高洋的暴行,她以为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虔诚,为那些枉死的人念经超度,替高洋忏悔,佛,总有一天,会原谅她,会原谅高洋。
高湛令人带来一些口信,希望她能前去一见,李祖娥却置若罔闻。
她并不知晓高湛究竟是何意思,却极为清楚高湛的为人。
高湛日日求见,并说有关于高洋的重要之事,李祖娥都未曾回应过高湛。
她入佛堂诵经,只觉那是远离一切的清静之地,高洋的杀戮是尘俗,高洋的疯魔是尘俗,高洋的罪孽是尘俗,高洋,终究与她隔着尘世,尘俗之中,高洋是北齐的皇帝,而她,是北齐的皇后。
而李祖娥只能如一个虔诚的佛门信徒一般,在经文里寻找心灵的平静,或许能望见净土,望见那高洋不沾染杀戮的净土。
直至天保十年即559年,高洋因元绍一句话,元氏一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元氏王族和富户的男丁女眷,全部砍头。婴儿“投于空中”,然后让士兵在下面用槊接住,活活捅死,一些瘦弱有病的,则让他们站于金凤台上,“乘纸鸱以飞”,活活摔死。
这次屠杀,北齐王公以下,包括百姓,“凡二万余家,皆诛之,或投河而死,或投火而死,诸妇女,无贵贱,亦皆斩首。”
而杀完所有元姓之人后,高洋再令人将他们的尸体抛入漳河喂鱼。
这一场大屠杀持续了数月,鲜血染红了漳河,一连几月,从漳河打上来的鱼都没有人敢吃。
终于,李祖娥答应了高湛的见面。
她并不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直到多年后,她仍然不愿回想起这次会面。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行宫,只有高湛那一段话回想在耳边:“杀了他,他已经疯了。”
“杀了他,我会拥护殷儿为帝,我定会护殷儿周全。”
“李祖娥,你明不明白高洋已经疯了!他不再是你的夫君,他是魔鬼,他的手上沾了天下黎民的鲜血,你还忍心看天下黎民在血海里挣扎吗?你想要北齐毁在他手里吗?你想要高殷死吗?”
李祖娥不敢相信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竟是高湛,她甩开高湛的手:“你也疯了!”她看着高湛的眉眼,冷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我的殷儿才十三岁,倘若高洋死了,我们母子怎么办?任你们宰割吗?”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高洋如今日日饮酒,身体早已掏空,你不杀他,他又能撑几年?而常山王对他的帝位可是虎视眈眈,背后又有娄太后撑腰,你认为高洋一死,高殷没有我的凭仗,他能顺利继位吗?”
高湛句句话都插进了李祖娥的心窝,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高湛放柔了语气:“娥儿,我愿意帮你,我愿意护高殷继位,因为……”
李祖娥看着高湛,高湛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
他的面庞竟显现了几分羞赧之色,李祖娥的心底却无端涌上一份慌乱,心想快速逃离,脚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
高湛走到她面前,伸手欲触碰她的脸,却又不敢靠近,颤声道:“因为,我爱你,娥儿。”
“啪!”高湛话音刚落,她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狠狠扇在高湛的脸上,五个鲜红的手指印清晰地印在高湛白皙的面庞上:“高湛,你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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