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裴秋之心事重重地刷开地铁闸门，时凛和施院长的话如同咒语一般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
晚上地铁来得很快，后面几节车厢空空荡荡，直到过了好几站才有零星几个人走上来，又纷纷涌到前面的车厢里去了。
这些人中有个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裴秋之起初注意到她，是因为对方背了个表面被可爱贴纸占满的超大吉他包，戴着猫耳耳机，看起来很潮。
女孩马尾辫正好和车厢小电视一样高，此时地铁里空位颇多，但许是不想放下心爱的吉他，她没有跟着人群往前面车厢走。
就那么站在裴秋之对面，身体斜靠在座椅边，嘴里轻哼着歌，身体也小幅度扭动着。
裴秋之顺着她高耸的马尾往上扫了一眼小电视，广告已经停止播放，上面只记录着时间，红色数字显示着19时21分41秒。
快赶不上三食堂关门时间了。
他摸出手机给室友打去电话，电话那头键盘声噼里啪啦一点没停，他还没说话对面倒是先开口催促：“咋不说话啊？”
“打完这把能不能帮我去三食堂带个饭，老规矩。”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带了点零食回来。”
“好嘞。”对方满口答应着，火速挂断了电话。
他揉揉突然有些刺痛的太阳穴，按住锁屏正要放下手机，不知为何又鬼使神差地点亮了屏幕。
19：21
不对，时间绝不可能过的这么慢！
他猛地抬起脸，就要去寻找小电视，上面的数字却仅仅往前走了十几秒——19时21分57秒！
刺痛感越来越强烈，裴秋之咬紧牙关，心里瞬间明白了一件事，是时间再一次停滞了...
裴秋之紧张起来，空闲的那只手又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座椅。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爬上背脊，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观察起周围。
车厢内所有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木雕般，一动不动。
然而就在这时，裴秋之竟然隐约看到空气中有条银白色的半透明丝线，如同桃花水母触手，它在车厢里来回飘荡，最终缓缓飘到了他的对面。
丝线沉浮片刻，最后停在吉他女孩的肩膀上...
就在这一瞬间，女孩膝盖开始迅速弯曲，背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佝偻了下去，那把一看就很沉重的吉他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在地上。
皱纹像藤蔓般跟随着丝线掠过的轨迹，迅速爬满了她的脸庞。
黑长的秀发也正在变得花白，然后开始大把地脱落。
这是本月第四次意识到时间在掠夺，然而与之前几次不同的是，女孩没有像前几个人那般在时间停滞前失去意识，或者沉睡。
裴秋之看到女孩颤抖着手，皮肤下的血管微微凸起，手臂像枯树枝那般狰狞，直直冲他伸过来，抬起的面孔上早已泪流满面。
这一瞬间，裴秋之彻底反应过来，时母的收割目标如果是在清醒状态，要完整经历自己急速衰老甚至消失的过程，这件事无疑是可怖又残忍的！
"不....不行。"不知是不是被女孩绝望的眼神触动，裴秋之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双无形大手给攥紧了，心脏跳动声在耳中轰鸣。
他有些喘不过气蜷缩在地上，又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整个人就像被沉没在流沙中一样，连抬手都格外艰难。
女孩还在以可怕的速度进一步衰老着，那双沧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干裂的嘴唇蠕动，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在向我求救，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到底该怎么办？”
这个清晰的认知让裴秋之更加难受，整个人痛苦地瘫软在地上抱住头，几乎痛到想要打滚。
突然！
一种灼热感驱散了太阳穴的刺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嘭地炸开。
眼前的视野开始扭曲，就像透过一层波动的水面看世界，世界中四处都是沉浮的银白色丝线。
脑海中响起空灵的女声，那声音冷漠又遥远，有如来自深渊。
——去吧，去触碰时间之河的源头。
紧接着灼热感连带刺痛一块儿褪去，裴秋之抬起手，突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已经恢复正常。
他来不及关心这种异常为何而起，猛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奋力往女孩扑了过去。
就在手触碰到女孩那瞬间，有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周围的一切彷佛都安静了，有金色丝线从指尖溢出试探着落到裴秋之手背上。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在触摸时间的纹理，如同拂过丝绸，冰凉又柔软。
好在时间真的慢下来了......
女孩衰老速度明显减缓，但裴秋之不能拿开手，因为他看到原本攀附在女孩身上那根银色丝线，正与自己的金色丝线紧紧拉扯着。
银丝一端用力勒着女孩脖子，另一端则绕过金丝缠住了裴秋之的手臂，有麻痹感从接触的地方源源不断侵袭着他的大脑。
裴秋之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太阳穴突突狂跳。那种灼热感又开始席卷而来，就像有人在他大脑里放了一把火，还添了油，烧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再慢一点......"他咬紧后槽牙，金色丝线源源不断从指尖溢出爬到女孩身上，不消片刻便感到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忍不住怒吼，“给我，停下来！！”
两种力量相互缠斗着，裴秋之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的视线已然开始模糊，但仍旧不愿放弃，双眼发红死死盯着女孩。
女孩似乎也感受到什么，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伸过来，轻轻搭在了裴秋之的肩膀上。
终于，这一刻，女孩的衰老完全停止了...
裴秋之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视野里只剩下金星在闪烁，耳朵里嗡鸣不绝。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强撑着抬起头。
女孩，不...
那把紫色吉他沉甸甸地压在一副佝偻身躯上，戴着潮牌猫耳耳机的老人正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地铁正好到站，周围人流开始涌动，一切是那么的正常。
“太好了，没有让你也从我眼前消失。”裴秋之说完，接着便一头栽倒了过去。
最后的视野中，是缓缓开启的地铁闸门口，那双熟悉的男士皮鞋。
......
不知过了多久，裴秋之悠悠转醒，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背还插着留置针。
他甩甩脑袋，那些刺痛和灼热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挥之不去。
下床环顾了一下四周，刷着蓝漆的房间四面无窗，只有扇关闭的铁门，显然不是什么正常医院的病房。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人身材高挑，气质冷峻。
昏迷前看到的那个人果然是时凛。
时凛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说道：“抱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擅自帮你接了几个电话，报个平安。”
裴秋之接过手机，时间显示已经过去一晚，来到第二天下午了。
他打开通话记录看了眼，几个来电都是室友，于是点点头，问时凛：“没关系，请问这是哪里？”
“Temporal Stream Coordination Center （TSCC）”时凛说着，“昏迷之前的事还记得多少？”
“全部。”那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他抬起手稍稍感受了下，有什么物质还在自己身体里流动，却不再有丝线从指尖溢出。
裴秋之没多纠结，抬起头问时凛：“那个小姑娘呢？”
“还活着，但情况有点特殊，你想见她吗？”时凛问。
“不了，知道她活着就好。”裴秋之果断回道。
时凛讶异地张了张嘴，忽略少年眼中努力藏起来得好奇，最终只点点头，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离开房间走出房门。
裴秋之有些惊讶，门外是个长走廊，和房间内一样刷着蓝灰色清漆，每隔几米就有扇铁门，门上还镶嵌着电子锁，宛若牢笼。
见他皱眉，时凛开口解释道：“为了避免刚觉醒的时间能力者无法自控，需要一个封闭环境。”
“谢谢。”裴秋之听完表示理解，又忍不住追问，“到底什么是时间能力者？”
“可以简单理解为，拥有掌控时间的力量。”时凛走在前面，银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但每个人情况不同，具体掌握什么力量，还需要试验。”
“什么试验？”他问。
时凛沉默片刻，突然转身停下来，答非所问：“你不觉得自己进入时母收割点的次数，太频繁了吗？”
裴秋之也深思了起来，但仍有些不太确定，于是说：“这个月有四次，算频繁吗？”
“TSCC一队负责预测时母行动，外出任务误入收割点的平均频率为三月一次。觉醒中的能力者频率会高点，但目前的记录最高也只有一月两次。”
时凛侵略的眼神在他的极黑的瞳孔上流连了一阵，最后落到他胸前的学生证上，语气莫名：“裴秋之，这个月才过完一半。而我们，在一天内遇到了两次。”
“所以，也许我还会频繁遇到这种事。”裴秋之几乎是笃定地开口。
“是。”时凛语气郑重，“昨天你出现在收割点，我只是有些意外。而现在，能独自阻止一次收割，你能力不俗，我想代表TSCC诚挚地邀请你加入。”
“好，我会考虑的，”裴秋之嘴上这么说，然而自顾不暇的生活不允许他有更多好奇心。
奶奶的病和学业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恐怕没有精力再多胜任一份工作，何况这工作并不轻松，。
听他回答得如此之快，就差把客套俩字写在脸上，时凛却只是点点头，没有继续游说，只道：“嗯，考虑好了随时联系，你现在直接回学校还是想去哪？我送你？”
“谢谢，我坐地铁回学校就行，很方便。”裴秋之跟着他出了大门，这才发现管理局竟然座落在1区。
一眼望去周遭全是密集又巨大的棱锥状建筑，表面不知是什么材质，就算在夕阳下看起来也泛着银色冷光，犹如一片银色密林。
数据中心冷却塔正发出轰鸣，和空中的悬浮通勤器飞行声交织在一起，实在让人无法平静。
两人在地铁站告别，裴秋之独自回到了学校。
寝室里面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周末是室友外出放风的日子，这个点估摸已经涮上火锅了。
裴秋之瘫倒在床上，蜷起身子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脑子里思绪纷乱。
奶奶茫然的眼神，时凛郑重的邀约，最后全都幻化成女孩年轻脸庞迅速衰老的画面，她张着嘴，好像在呼唤什么。
大概是在喊救命吧...
“如果重来一次，我还能救下她吗？我能救得了下一个她吗？”裴秋之把手举到眼前，认真观摩了半响，接着便被疲惫裹挟着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手机来电铃声给吵醒的。
此时外面天色已暗，室友全都还没回来，宿舍已经被黑夜吞噬，只留下手机屏幕的亮光。
上面显示着一个陌生来电...
“喂...”裴秋之眯着眼接起电话，然而下一秒，手机从他手里滑落狠狠砸在了床上。
电话那头是刚分别不久的时凛。
他说：“你昨天救下的女孩，刚才在局里自尽了。你...想不想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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