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江燃的视线胶着在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和露出的一角金属上。折叠刀?周屿这样的人,枕头底下藏着刀?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像细小的冰碴,悄无声息地刺入他混乱的思绪。
门外,水流声停了。脚步声靠近。
江燃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移开目光,身体坐直,仿佛刚才只是随意打量。
门被推开,周屿端着空盆进来,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已经褪去,又恢复了平时的苍白和安静。他把盆放回墙角,视线扫过江燃,落在重新包扎好的手臂和额角上。
“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嗯。”江燃低低应了一声,没看他。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滞重。刚才那瞬间几乎擦枪走火的暧昧和其后仓促的逃离,像一层看不见的膜,隔在两人之间。
周屿走到布衣柜前,拿出几件干净的衣物,都是些洗得发白的T恤和运动裤,看起来比他身上穿的还要旧些。
“我的衣服,你可能穿不下,”他把衣服放在床边,语气有些局促,“先将就一下,总比穿湿的好。”
他又翻出一条干爽的旧毛巾和一条看起来同样年代久远的四角内裤,耳朵尖微微泛红,快速塞进那堆衣服里,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我去……外面收拾一下。你换吧。”声音低得快听不见。
门再次被轻轻带上。
江燃看着床上那叠干净却廉价的衣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沉默地起身,脱掉身上湿冷黏腻的T恤和长裤。
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伤口接触到干爽的空气,刺痛感更加清晰。
他拿起周屿那件白色的旧T恤。布料很薄,领口有些松垮,带着一股干净的、阳光晒过的皂角清香,和周屿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慢慢套上。衣服果然有些小,紧绷地包裹着他锻炼良好的上身肌肉,肩线和袖口都短了一截,露出绷带和一小截手腕。
裤子更是勉强才能提上,裤脚吊在脚踝以上。
他从未穿过如此不合身、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服。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奇异的感觉包裹着他。仿佛穿上的不止是一件衣服,还有另一个人的痕迹和温度。
换下来的湿衣服被他胡乱团起来,扔在墙角。那团湿漉漉的、沾着血污和泥点的衣物,像一抹不愿面对的狼狈现实,突兀地堆在这间过分整洁的小屋里。
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除了课本,还放着一个塑料闹钟,显示时间已经接近晚上九点。闹钟旁边,是一个啃了一半的干面包,用透明塑料袋装着。
胃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空虚感。他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没吃东西。
就在这时,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咕噜声。
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江燃的身体瞬间僵住,一种混合着尴尬和恼怒的情绪涌上来。
几乎是同时,门被敲响了。
很轻的两下。
周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模糊:“……好了吗?”
江燃绷着脸,走过去打开门。
周屿站在门外,也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宽大的T恤让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
“家里……没什么吃的,”周屿把杯子递过来,视线落在江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上,又飞快移开,看向他身上的衣服,顿了顿,“……好像是小了。”
杯子里是冲开的藕粉,透明的糊状,散发着一点淡淡的甜香。
最廉价、最便捷能填肚子的东西。
江燃看着那杯藕粉,又看看周屿身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T恤,再看看这间家徒四壁的小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所有尖锐的、烦躁的、暴戾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杯冒着热气的、微不足道的藕粉,烫得蜷缩起来,只剩下一种酸涩的钝痛,密密麻麻地啃噬着心脏。
他沉默地接过杯子。杯壁很烫,热度透过掌心,一路蔓延到冰冷的四肢百骸。
“谢谢。”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周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转身似乎又想走开,把这狭小的空间留给他一个人。
“你去哪?”江燃几乎是脱口而出。
周屿的脚步停住,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他没回头,声音很低:“我……我去外面……”
“外面冷。”江燃打断他,声音有些发硬,“就在这儿。”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周屿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愕然和不知所措。
江燃移开视线,端着那杯滚烫的藕粉,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周屿在原地站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过来,没有坐下,而是靠在了书桌边缘,离床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桌边,各自沉默着。
江燃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杯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糊味的藕粉。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胃里的空虚和寒冷。
周屿则偏头看着拉拢的窗帘,侧脸线条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脆弱。
只有偶尔杯底碰到牙齿的轻微声响,和两人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直到江燃把最后一点藕粉喝尽。
胃里暖和了,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的不适便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一夜未眠的困倦,高度紧张后的松懈,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放下杯子,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刺痛的额角,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
靠在桌边的周屿立刻转过头:“很疼?”
“……还好。”江燃放下手,不想显得太脆弱。
周屿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犹豫了一下,走到布衣柜前,从最上面一层抱出一床看起来稍微厚实些的被子。
“你睡床上吧。”他把被子放在床上,声音平静,“我打个地铺就行。”
江燃皱眉:“不用。”
“你受伤了。”周屿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坚持,“需要休息好。”
他说着,已经动手从柜子底下拖出一张旧的薄褥子,又拿出一条看起来更单薄的毯子,开始在地上铺起来。动作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
江燃看着他那清瘦的背影弯下去,熟练地整理着地铺,心脏像是又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他站起身:“我睡地上。”
周屿铺床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眉头微蹙:“江燃。”
“要么一起睡床,”江燃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固执,甚至有点蛮不讲理,“要么我睡地上。你选。”
周屿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愕然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床……床太小了……”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变调了。
那张单人床,睡一个人尚且勉强,睡两个半大的少年,几乎是紧贴在一起。
“那就我睡地上。”江燃不容置疑,直接弯腰,就要去抢周屿手里的褥子。
“不行!”周屿猛地抓紧褥子,语气也强硬起来,“你身上有伤!不能着凉!”
两人一个抓着褥子一头,僵持在原地,互不相让。
昏黄的灯光下,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里不容妥协的坚持,和一丝因为这过于靠近的、带着某种暗示的争执而浮现的窘迫。
空气仿佛再次变得黏稠,温度悄然攀升。
最终,周屿先败下阵来。他像是耗尽了力气,松开了手,偏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随你吧。”
他不再看江燃,转身走到桌边,吹灭了那盏旧台灯。
房间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弱余光,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周屿在和衣躺倒在那张简陋的地铺上,背对着床的方向,把自己裹进了那条薄毯里,蜷缩成一团。
江燃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听着地上传来的、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他最终还是躺在了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床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子带着和周屿身上一样的、干净的皂角清香,将他包裹。
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中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在黑暗中无声地僵持着。
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潮水,很快将江燃的意识拖入模糊的深渊。
但他睡得极不安稳。
伤口一阵阵抽痛。父亲苍白的脸,老狗狰狞的笑,警察严厉的呵斥,冰冷雨夜里的追逐……破碎混乱的画面不断交织,变成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纱布。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他听到了地上传来的、极其轻微隐忍的咳嗽声。压抑着,像是怕吵醒他。
江燃的心脏像是被那细微的咳嗽声攥住了。
他想起身,却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地上的咳嗽声立刻停了。周屿似乎屏住了呼吸。
几秒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翻身声,毯子摩擦的窸窣声。他依旧背对着这边,把自己缩得更紧。
他在冷吗?
地铺那么薄,他那么瘦……
刚才喝藕粉时,碰到他的手指,冰得像石头。
一种强烈的、陌生的冲动再次毫无预兆地涌上江燃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几乎盖过了伤口的疼痛和噩梦的余悸。
他盯着地上那个模糊的、蜷缩着的背影,喉结剧烈地滚动。
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甚至血液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周屿身上那股干净的皂角清香,丝丝缕缕,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撩拨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猛地坐起身!
动作太大,牵扯到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却不管不顾。
地上的周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回头看。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江燃已经俯身下去,精准地攥住了他冰凉的手腕!另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整个人从单薄的地铺上猛地捞了起来!
“啊!”周屿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就被一股滚烫的热度和坚实的力量紧紧包裹!
江燃把他死死地箍在了怀里,一起滚倒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
床板发出濒临散架的嘎吱巨响!
“江燃!你……”周屿彻底慌了,挣扎起来,手肘抵着江燃的胸膛,试图推开他。
“别动!”江燃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滚烫的呼吸粗暴地灌进周屿的耳蜗,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和强硬,“冷就说话!不会吗?!”
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周屿的腰背,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缝隙也彻底压灭。周屿冰凉的身体被迫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冷热交织,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周屿所有的挣扎都在这句话里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江燃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的弧度,感受到他全身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灼热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仿佛抱住他,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
“你……”周屿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和一丝被烫到的无措,“你放开……伤口……会碰到……”
“闭嘴。”江燃把脸埋进他颈窝,呼吸灼烫地熨帖着他颈侧冰凉的皮肤,声音闷哑,带着一种蛮横的脆弱,“睡觉。”
周屿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陌生的体温,霸道的气息,紧密到令人窒息的拥抱……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承受范围。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能清晰地闻到江燃身上淡淡的药味、汗味,还有属于他自己的、强势的男性气息,混合着被子上那点干净的皂角味,形成一种极其矛盾又令人头晕目眩的味道。
江燃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以驱散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恐惧。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同样失控的心跳和交缠的、滚烫的呼吸。
许久。
周屿紧绷的身体,在那几乎要将他熔化的体温和那不容置疑的、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哀求的禁锢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抵在江燃胸膛上的手,慢慢松开了力道。
他闭上眼,睫毛颤抖着,扫过江燃颈部的皮肤。
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许。
江燃感受到他的软化,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喟叹,箍着他的手臂力道稍稍放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松开。
仿佛只有这样紧密地拥有着怀里的这份冰凉和真实,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才能暂时逃离那无边的噩梦和冰冷的现实。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
万籁俱寂。
只有狭小单人床上,两个少年紧密相拥,在黑暗和伤痛中,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却可能是唯一的暖意。
像两只在暴风雨中互相舔舐伤口、依偎取暖的幼兽。
无人说话。
心跳却渐渐趋于同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