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此行,预备在汴京盘桓几日?”
见老管家迎到自己面前,苏陵却不急答。
他抬手将香箸轻轻搁回莲花香炉的鸠口,指尖在被炭火煨得温热的铜壁上略一停留,方不紧不慢地抬眼,缓声开口。
“汴京风云难测,岂是旬日可量?此番为祖父周旋,归期…不必问,亦不必等。”
并非他妄言,实在是这趟汴京之行,着实是赶在了风口浪尖上。
去岁官家改元绍圣,打出“绍述”圣祖遗志的旗号,朝廷风向便为之一变。
那位高踞庙堂的章相,手段比熙宁年间的老王相公更凌厉几分,借着“绍圣绍述”的名头,清算起元祐旧臣来是毫不手软。
苏陵的祖父苏辙,便是因早年与章相公政见相左,被归入“元祐党人”一流,一年之内连遭三贬,从应天府判官直贬入试少府监,如今更是有风声说要追贬岭南。
苏家本是清流门户,这般境遇下,苏陵此番入京,名为代祖父打点周旋,实则是要在这新旧党争愈演愈烈的漩涡里,为家族寻一条岌岌可危的退路。
谁不知如今这汴京城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眼瞧自家公子思绪渐重,竟有伤神的迹象,苏管家忙躬身,将一直收在箱笼里的那几卷旧书取出。
书卷用半旧青布裹得齐整,他双手捧至苏陵面前,低声道。
“城南书铺的掌柜特意留的,说是前朝酿酒方子的残卷,掌柜的赌咒发誓,道瞧着像是《酉阳杂俎》里失传的附录……”
老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虽酿不出好酒,但这故纸堆里的门道倒也能摸出几分。
苏陵一见这难得的残页,眉间虽依旧不改凝重,到底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接过便细细摩挲那青布封皮。
“安叔且替我收好,待回来再细览。”
老管家连忙接回那书,刚准备自去书房放置,擦肩而过的瞬间,苏陵却猛然嗅到一阵极凌厉的酒气从他衣袖间传来。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那酒气竟像一道线,只不管不顾地破开满亭的雅香,带着一股烈性直冲头顶。
却与醇厚温和的金陵本地酒截然不同,可谓侵略十足!
“且留步!”
苏陵的嗅觉何其敏感?一时间竟被呛得眼角微微发涩,可眼神却倏地亮了起来,不禁脱口唤住。
还不等老管家应声,自家公子已两步上前,也顾不得礼节,伸手便攥住了老管家将将擦过的袖口,拉回到鼻尖深深一嗅。
那气息霸道,直往他心口里钻,像一道凛冽的泉水,激得苏陵呼吸一窒。
这绝非金陵本地酒的温厚路数。
在金陵住了这么多年,十里秦淮两岸的酒坊,甚至左近州县稍有名字的私酿,他都尝遍了。
可苏陵从未有过这般体验,这酒气带着松木新鲜的香气,又混着石上青苔的生机。
“安叔,你身上的酒气何来?可是偷偷吃酒了?”
“老奴岂敢偷饮,许是方才在庙里,沾了一位小娘子身上的酒气吧。”
老管家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庙里如何遇见那小娘子摘松针、如何出手相助、又如何赠盐的经过细说一遍,连带着那酒气的来历也揣测了个大概。
苏陵一边凝神听着,一边任由这缕奇特的酒香钻进鼻尖,不多时竟忘了满腹思绪,如同闷夏里浇头一场冰雨,胸中块垒被荡开几分,神思霎时一清。
这酒倒是阴差阳错助了他一把。
此番若能求得章相公高抬贵手,让祖父以年老多病为由上书乞骸骨,准其致仕归养,便是万幸。
届时他便在金陵寻一处僻静院落,将祖父从这党争漩涡里接出来安度晚年。
总好过像伯祖父苏轼那般,年过花甲还要被一贬再贬,远谪岭南!
想到此处,苏陵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他那伯祖父苏轼是个何等豁达的性子,听闻贬到岭南那般瘴疠之地,家书中竟还能兴致勃勃地说起当地生蚝肥美,嘱托弟弟多多保重。
可自家祖父苏辙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
那是个将规矩体统刻进了骨子里的老翰林,行事一贯严谨端方,讲求个进退有度。
这般年岁了,若真被抛掷到那蛮荒之地,只怕不像他那兄长般能苦中作乐,反倒是忧谗畏讥之心,就先要磨去半条性命。
苏陵一边想着,一边又吸了吸鼻子,一副势要将那酒香尽收腹中的架势。
当真是好新鲜的烈气,奈何明日就要远行,不然真要去寻寻这酒香的来处,看看是何方高人,竟能蒸出这般清冽透彻的酒气!
虽然不能即刻动身,苏陵却不见恼,只是摇头失笑,心道这倒是个好兆头,或许预示汴京之事尚有转机。
况且如今虽喝不到这酒,但自家也不是没有佳酿啊!
于是索性对一旁的老管家吩咐起来。
“取咱们的金陵春来。”
不多时,安叔便捧来一个素色瓷瓶,并两只天青釉的酒杯。
酒盏须臾间就被斟满,他却不急饮,只用一只手轻轻托起杯底,迎着光细细端详那酒液的成色。
然后抿一小口,让酒液在舌尖滚过,这才仰头饮尽。
坏了。
这杯他亲手酿造的金陵春,虽然依旧入口绵软,甘甜依在,但感官对比下竟显得如此寡淡温吞,甚至有些庸常软腻。
仿佛前一瞬还在经历朔风扑面,下一刻却被裹进了陈年的棉絮里,浑身力气都泄了。
苏陵皱皱眉,本想着临行前最后一樽,饮这一杯家乡酒,聊以慰藉那被勾起的酒瘾。
谁成想,竟叫这鲜明的对比彻底扰了兴致,于是只略踌躇了片刻,便开口仔细叮嘱。
“过几日,安叔记得去寺中添些香油,若机缘巧合再遇那位高人,便代我致意,请教她那手酿酒的绝技可有何名目?”
“他日有缘,定当讨教。”
老管家不由咂舌。
“当真如此难得?”
“诶,安叔这就不懂了吧?”
苏陵也懒得品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顾自拿起手边的折扇一敲,眼底的敬意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喜,愈发亮了。
“寻常酒水,力求的是入口绵柔,回甘悠长。而此酒,它不讲道理,要的就是这一口冲顶的劲儿!”
“倒是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我偷饮伯祖父的烈酒醉倒,还是你背我回房,在我床头守了半宿。那酒与今日此酒相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酿这酒的人,定然是个不肯与世俗口舌妥协的狠角色。”
倘若桑梓在此,只怕就此便会把对酒公子的不屑收上一收了。
毕竟单凭一缕酒气,就能将她为人都猜个分毫不差,这可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到的事情。
老管家闻言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了张,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他只感到那小娘子臂力惊人,却不料她手上竟有这等酿酒的手艺,连公子都这般推崇!
“那公子,可用老奴去探探那小娘子的酒坊在何处,也好备着日后寻访切磋?”
苏陵却将折扇一收,摇头笑道。
“萍水相逢已是机缘,刻意探听反倒落了下乘,待汴京事了,说什么也要寻遍金陵,当面请教!”
但桑梓注定是不会枯坐古庙静待机缘的性子。
那些小僧儿怵她,她不仅浑不在意,反倒趁着祖母退了烧,还有闲情逸致将余下的酒醪并米饭捏出几个丸子来。
之前蒸好的一点点米饭与蒸馏余下的酒醪拌匀,指尖轻轻揉捏,然后就见米粒渐渐黏连成团,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然后放凉一会儿,再掐下一小块在掌心搓圆,一个个白润的丸子顺着指缝滚到香炉盖里,瞧着倒似剥了壳的鸡子,特别可爱。
最后用陶盆盛些残雪,将盛了丸子的香炉盖坐于其上,权当个简易冰鉴。
不过半个时辰,外皮便能结出一层凉意,取一枚放入口中,先是觉着沁心的凉,轻轻一抿,口感和糯米糍一样。
内里酒醪的微醺甜意混着米香倏地漫开,自有一股清冽甘醇在齿间流转。
哪怕咽到肚子里,嗓子里也能留着些凉丝丝的回味,在这燥郁寒冬里,竟比什么珍馐都来得爽利可口。
桑梓满意地咂咂嘴。
果然,冬天才是最适合吃冰品的季节。
她不知道传说中汴京夜市的冰雪冷元子会不会比这更好吃,但此刻能吃上这么一口冷点,真是人生莫大幸福。
刚准备去收拾那摊家什,却瞥见殿角有个光溜溜的小脑袋正抻着脖子往这边瞅。
那副馋虫钻心的模样教人瞧着既好气又好笑。
真是奇了怪了。
他们不是怕她怕得很吗?
先前还避人如蛇蝎,怎地此刻倒像被蜜黏住了脚?
桑梓捏了捏手中最后一枚团子,眼睛眯了眯,忽地信手掷出,正中小沙弥的光脑门。
小沙弥惊得哎哟一声,忙不迭一伸手接住,那丸子却正巧落在手里。
他猛一抬头,正撞上桑梓那双促狭的眸子,小脸儿便腾地红了,攥紧那枚凉沁沁的丸子扭头便跑。
就知道跑。
这儿的孩子们一个个腿脚倒伶俐,都该送去汴京踢蹴鞠。
但不多时,殿外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先前那个小沙弥去而复返,这次还带来了三四个年纪相仿的师兄弟。
几个人捱捱挤挤躲在门边,探头缩颈,脸上的神情既害怕又渴望,写满了“想吃”两个字。
这下桑梓可看清了他们的形容,原来那领头的孩子只是剃了个青头皮,囟门处还蓄着撮胎发,显然是还没受戒的小沙弥。
其他几个孩子也和他差不多,头上更是连象征正式出家的香疤都还没有烫。
“小娘子…这丸子,能分我们几个尝尝么?”
十点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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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所谓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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