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疲惫地睁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看着偃羽穿衣戴冠，接着看他系上襻膊去了后院的小厨房，没过一会儿阵阵香味便顺着窗户溜进屋内。
几个木头雕刻的人形傀儡端着饭菜，井然有序地排队走到院子里，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
贝贝早已围在厨房外面打转：“可以开饭了吗？可以吃了吗？”
偃羽看了眼冒着热气的汤饼和刚炙好的鹿肉，从旁边端着一盆肉走出来搁在地上，素来温润儒雅的面上凝起一层寒霜：“可以了。”
贝贝没有一丝犹豫，冲上去大口吞吃着，突然浑身抽搐起来，想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人慢慢走过来蹲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它，冷斥道：“你已是一只成形的青藤鼬了，性子也该机警些，怎么还如此蠢笨？普通的狗都要比你机灵几分。”
贝贝抽搐着摇摇头，在地上倒腾着打滚。
“明枝前两日被一个男人欺负，你在场，为何不来告知于我？我平日留你在她身旁不是叫你去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的。”
贝贝匍匐在地，惶恐不安地过去蹭着偃羽的腿，显然它已知错。
偃羽叹气，状似无奈地摸摸它的小脑袋，伸手结印，“下次放聪明些，懂得保护好你的主人，记住了吗？”
下一瞬它便一口将腹中的肉吐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肉啊，只是一只浑身带着尖刺的蜘蛛，毒液已被人抽干，它一落到地面上便快速爬走，偃羽轻轻抬手，一边侯着的木傀儡上前，精准又用力地一脚踩下，蜘蛛变得血肉模糊。贝贝轻颤一下，发出“吱吱吱”的叫声，连人话如何说也忘记了。
偃羽帮舒云穿好衣衫，又仔仔细细帮她梳理了那一头长发，看着她用完早膳，接着便要动身离开。
舒云望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日头，特意跑到偃羽面前自觉地喝下一瓶美人面，又拉着偃羽的手期期艾艾道：“夫君，我喝完药了，现在也该走了……”
偃羽没应声，只是推门而出。
昨夜他已警告过舒云，未来一月都不许出去，这是对她隐瞒自己的惩罚。
他们所住的这处，本就落在景川镇最偏远的山坳里。偃羽当年更是特意将屋舍建在离镇子十几里外的山腰上，出门前还要布下重重阵法，将整座屋子严严实实笼罩起来。
舒云就这么被留在了家里。
偃羽在天灵堂有份差事。
出月岛上势力盘根错节，王室坐镇中央，三大门派各据一方，而天灵堂便是其中之一，分堂遍及全岛，其中多为剑修，体修和阵修，高手如云，一般各地出了案子，都是由他们来解决，景川这种偏僻之地也不例外。
堂主手段酷烈，为王室鞠躬尽瘁数十载，名声渐炽，其手下各分堂无一不是世家大族，因此这一派无论在何处都大名鼎鼎，普通修士听到他们的名号都讳莫如深。
昨日两个邪修闯入，将分堂长老一剑封喉，且盗走了景川的坐镇法宝，那二人又因分赃不均而起了内讧，可为何会在城郊的芳草园打起来？还正好失手斩了非礼过舒云的人？
这镇上认识舒云的屈指可数，偃羽作为天灵堂执事，镇内十有**之人的底细皆在他掌握之中，平日也并未察觉有什么可疑之徒。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搅得他焦灼不安，心神动荡，平日里那副旭日和风般的面具亦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严执事？”怜钗小心翼翼地问道：“明枝妹妹无事吧？昨日我受了惊吓，对她说话重了些，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还想同她道歉来着……”
偃羽送出沉甸甸的一袋灵石，接着拱手作揖：“多谢掌事平日的照拂，内子无事，只是受了惊，我索性叫她在家休养一月，等养好了身子再来。”
接着有人上前，同偃羽汇报那几个被吸食灵气的受害者的情况，偃羽听罢眉头紧锁，跟着他们匆匆离开。
兰柒从一旁过来，抱着胳膊戳了戳怜钗：“问了没？怎么说？”
怜钗微微一笑，举着灵石得意道：“一月后还来！哎呀，这个严明枝，又痴又傻，一点根基都无，偏偏还嫁个有财有势的郎君，真叫人羡慕！”
兰柒道：“其实她也挺惹人疼的，就是有时候性子怪了点，听不进去人说话，有个处处护着她的夫君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
另一边傻人有傻福的舒云正在自家院子里的大杨树下打转，只因贝贝自晨起就立在枝头不肯下来，无论她怎么唤都不回话，给肉也不肯吃。
木傀儡面无表情地跟着舒云来回绕圈，按照偃羽的命令，它们必须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你怎么了贝贝？你也生我气了？”体力不支的舒云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喃喃自语道：“师、夫君也是……”
舒云至今仍想不明白，两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其实一开始她与师兄完全是假扮夫妻的。
八年前那一晚，大师兄带着她仓皇逃出掖城。夜色如墨，身后火光冲天，她昏昏沉沉摸了把脑袋上的血迹，只听他沉声叮嘱道：“你我身份特殊，且父亲这些年树敌不少，阿云，我们得换个身份，逃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才安全。”
偃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一种蛊惑的，狂热的气息包裹住她全身，那是深受重伤的偃羽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在帮她的伤口止血：“好阿云，从今往后我来护着你，但你也须听我的话，知道了吗？”
她张口，本想叫他别再浪费灵力，但喑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费力地抬起手，然而那只手也被他不容置喙地拽住。
“往后，我就是你的夫君。”
起初她只当这是权宜之计。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予她的不止是新的名字，还有新的喜好，新的习惯。
她不能告诉偃羽自己感到窒息，两人相依为命的八年里，偃羽已然为她做了太多太多，他只是太没有安全感，太需要同她形影不离地时时贴近。
在芳草园做活计这阵子，是舒云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整日和灵草打交道，时不时陪着贝贝玩闹一会，让她感到十分幸福。
好在今日虽然也不能出门，可是偃羽允许她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捧着吃完的饭碗看了一遍又一遍。
“轰——”似乎打雷了，舒云抬头，也不太在意，心里只想着另外一件事。
到中午了，没吃饱，白鹤也没有给她送吃的过来，该告诉傀儡吗？
偃羽平时不许她干什么活，倘若他本人在家，那么舒云的衣食住行都由他来包办，若他不在，便会放出木傀儡，舒云的各种需求木傀儡都会替她完成，舒云几乎是什么都不会做，可是今日……
她不知怎的很是烦躁，推了木傀儡一把，对方并未生气，接着她又扮鬼脸，对方也不会笑。
突然，木傀儡不动了，那支操控它的无形丝线仿佛断掉了，发现这一点后，舒云鬼使神差地转身踏入了那间小厨房，推门而入的一瞬便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她看到地上有几滴浓稠的鲜血，是偃羽早晨做完鹿肉没收拾吗？
他向来都很爱干净，这不是他会做出的事。
舒云低垂着脑袋，眼神飘到了一旁的灶台，那矮灶旁边，冒出一截深蓝色的衣角，针脚又杂又密，还有一堆线头，上面沾着血。
那是偃羽的衣衫，昨日洗好晾在院子里的那件，之前她闲着无聊，便学着缝制衣衫玩儿，谁知做出来以后袖子短了一截，不过偃羽却并不嫌弃，又去裁了差不多的蓝色布料，舒云后来又在那袖口补了一圈。
舒云放下碗，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连门也未关。
她默默走进卧房，紧闭房门，接着从储物袋里翻出三青瓮，又颤抖着拿出一把短剑，这剑是由上好的玄铁炼制而成，是偃羽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法宝，只是她连练气都不是，根本没法发挥它的全部效用。
有人受了重伤，躲在厨房里。
她暗暗祈求对方只蹲一会就离开，不要节外生枝。
突然她感觉到身后有一阵风吹过，那股风带着潮湿的热意。
有个高大的人影逼近，笼在她头顶，血水滴在她肩头。
一只青筋虬结的手臂绕过舒云的脖颈，钳住她的下颚，他的胸腔在她背脊上震动着，无声低笑：“你看见我了，对吧？”
这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但在此刻却仿佛一把利刃，刺得舒云肩头紧绷，不断颤栗着。她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力气，双腿一软，险些要扑倒在地。
她立刻咬紧牙关催动三青瓮，想把身后的男人囚在里面，却被对方轻轻松松反制。
他没费什么力气便打断了舒云的捏决，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东西，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接着屋外传来一阵轰鸣，那是偃羽的结界彻底支离破碎的爆裂声。
舒云身后没了支撑，立刻跪倒在地，老毛病又犯了，她转身面向那人，珠泪涟涟，惶惧惊恐，即便脑子告诉她应该想办法与对方周旋，可是身子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外面那几个被上了锁、被牵在掌中的木傀儡一般，只能依着往日轨迹，一遍遍重蹈覆辙，做着身不由己的蠢笨动作。
“求你……别杀我，我可以当做没看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放过我吧……”
面前的男人竟也跟着屈膝跪下，继而整个身子深深伏下去，几乎是匍匐在舒云身前，他像是自不知名处爬出的毒蛇，黏腻地贴上她的膝盖，再挪动那冰冷的尾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贴近她温热的躯体。
“不，你看到我了，你现在看到我了。”
他把自己脸凑到舒云低垂的脑袋面前，伸手捻去她眼角的泪珠，破除掉两人之间那层朦胧的障壁，逼她看清自己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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