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没有来。
谈韶站在入口处，望着远处，沉默着等了一会。
老爹应该是不会来了，他怎么会接受一个分不清大是大非的君王呢？
凌乱的思绪收回，花谷入口愈来愈大，谈韶转身不再停留，踏步走进谷内。
彼岸花谷内，虫鸟低飞，草木繁茂，朵朵鲜红欲滴的彼岸花在草丛中，古树旁张扬地绽放着，上空飞扬着缕缕花瓣，谈韶抬手接住一片，正是彼岸花瓣。
仿佛心有所感，纵使他从未到过这里，但内心的引领还是带着他往谷内中心走去，越往里走，走兽越少，谈韶最后停在了一座高高的祭坛之下。
他抬起头，祭坛之上，彼岸花肆意绽放，最中央是一个高耸的王座，透过弥漫的红色血雾，可以隐约见得一个人形。
也不算一个彻底的人形，这个轮廓时而人形，时而花状，他的气压十分强大，谈韶知道，这便是传闻中的彼岸魔神了。
“宴荒。”
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粗细常变，分不清男女之音。
“你的身上，有本座的继承人的味道。”
谈韶扬起下巴:“不错，魔灵是我杀的。”
“敢作敢当，有胆量。”魔神轻声低笑，“那你今日是以魔界少君的身份，还是以谋害魔灵的罪人的身份前来此地?”
“杀一个为非作歹的怪物，我何罪之有?”
“看来是后者了。”魔神喃喃道。
周遭流动的气息在围绕谈韶，慢慢刺入骨髓，谈韶一步一步踏上通往祭坛的台阶，手中渐渐化出长剑，眼底是寒凉的夜。
“虚伪的神邸，食人供奉却不忠人事，魔界之祸皆起你之手，我将亲手送你下九幽，令这彼岸花谷世世不得翻身！”
说着，谈韶飞身向他劈去。
“狂妄小儿。”
呢喃的语气刚落，数根藤蔓破土而出，带着尖锐的毒刺，伴着呼啸的冷风向谈韶蜂拥而上。
谈韶斩断藤蔓，刹那间，被斩断的藤蔓又生出无数根，破开谈韶护体的法罩，刺向谈韶的皮肤。
鲜血在弥漫，彼岸花在兴奋狂笑。
谈韶并未被打下祭坛，反而用自身鲜血凝成剑雨，直击藤蔓命脉。他脚下发力，腾空而起向魔神冲去。
满天的彼岸花阻挡不了他，还未近他的身便化作了齑粉。
强大的气流冲击着魔神身边的法阵，震得魔神都不由得一愣。
眼前无畏的少年仿佛地狱的恶鬼，裹挟着残忍的决绝，但恶鬼终究无法存活，正如蚍蜉无法撼动大树。他承认这位魔界的少君有几分魄色胆量，天资更为卓越，但信徒如何能冲撞神邸?
“可惜了。”魔神心想。
扑通！
谈韶被尖刺钉到地上，落地的一瞬间，震起一阵彼岸花瓣。
魔神手中的法球忽明忽暗，他走到谈韶身边，低眸俯视着他。
谈韶很强，三界之中能与他过招百次的不出二十人，谈韶可算其一。他记得这个少君，在十几年前，那个魔尊带着几岁的他来到他的祭坛前，请封少君。
如今算起来，眼前的少年不过十九岁，在千百万年的漫漫人生中，可谓只是个婴儿。
但就算是如此稚童，内里确实斩不断的汹涌内力，他毫不怀疑，若是今日放他一命，未来他定会有与自己的一战之力。
实在是可惜。
魔神缓缓举起手，数瓣彼岸花在他手中渐渐凝聚成一把血色镰刀，就在他挥下瞬间，镰刀被人徒手接下，瞬间爆发了强大的气流。
接镰刀的人显然功力不足，镰刀瞬间被砍在他的身上。
“呃！”
曹空闷哼一声，身体因为承受不住这强大的气压而被迫跪下。
魔神收回镰刀，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不自量力的人界小儿。
谈韶也被曹空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被钉的血窟窿，一把抓住曹空的肩膀，神色堪称惊恐:“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你别出来了吗？”
“那你跟我说过你会死吗？”曹空回眸，沉沉地望着他。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那畜生是我杀的与你何干?！”
“你的生死与我有关。”
谈韶一愣，曹空抬头直视魔神的眼睛，道:“魔灵是我们合力杀的，魔神先前答应只取一人性命，还作数吗？”
魔神看着这么一出闹剧，微微一笑:“当然。”
“好。”曹空很果断地站了起来，“我就是那个为魔灵赎罪的献祭者，你取我的命，让他正常参与试炼。”
“不行！”
这一声几乎是谈韶撕裂了喉咙喊出来了的，他一把抓过曹空的手，眼泪在下落的过程中与口中涌出的血沫相融。
“不行！曹空，你疯了吗？！”
谈韶泣血的声音狠狠地刺痛了曹空，曹空没有回头，身形却止不住地一颤，他狠下心，一巴掌拍掉谈韶的手，将谈韶的穴位封住，向魔神又走近一步:“来，杀了我。”
魔神微微一笑，下一刻手中镰刀再次举起，狠狠地掼向曹空，曹空咬着牙闭上眼睛，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劲风。
谈韶发狠将穴位禁制突破，一把揽过曹空，将他往后面扔去，与此同时生出一道屏障。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镰刀瞬间击碎屏障，没入他的后背。
“呃！”
“住手！”曹空双目血红，踉跄地飞奔过去。
谈韶瘫软在地，似乎头有了千斤重，再怎么也抬不起来。魔神将镰刀收回，谈韶随着力道身体往后一震，旋即倒地。
曹空一把接过谈韶，颤抖着双手为他止血，谈韶费力地睁开眼，艰难地抬起手狠狠地抱住曹空的脖子。
“曹空……你不能死，不能死啊……”他哭了，生平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恐惧的滋味，竟是如此强烈，“你怎么能来啊！！！”
曹空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豆大的泪珠砸在谈韶的脸上，他头压得很低，搂着谈韶肩膀的手渐渐收拢，发力，缓和，卸力。
“谈韶，”他破涕为笑，声音沙哑，“你不能忘了我，记住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谈韶是很恍惚的，他怔怔地看着曹空含泪而笑的眼睛，耳边是鼓动的心跳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曹空的。
他僵硬地摇着头，却只能任由曹空将他放在地上，设下结界。
曹空缓缓起身，他这一次没有乖乖地引颈就戮，在最后看谈韶一眼后，他骤然转身飞向魔神。
无数藤蔓宛如刀剑一般，狂啸着刺向曹空，将他定格在半空中。它们穿破他的身体，如同章鱼的触角，刺破他的内脏，带着淋漓的鲜血在空中肆意地炫耀。
谈韶瞳孔倏然放大，仿佛溺水的人无能地张着嘴巴却无法呼吸。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
长剑从曹空的手中滑落，曹空甚至连一声痛都喊不出来，五脏六腑便被撕碎，他僵硬地把头慢慢转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谈韶。
“曹空！！！！！”
谈韶死力地锤着结界，然后在与魔神交战时耗尽的灵力并没有因为他暴涨的情绪而爆发，他只能像个废人一样，看着一根又一根的藤蔓刺穿半空中的曹空，看着曹空的鲜血浸红身下的每一方土地。
血泪从曹空的眼睛流下，在最后一次刺穿中，他的心脏被剜出，高高地悬在他身上。
瞳孔在那一刻失焦，灰暗，血月凌空，月光洒在曹空血肉模糊的身躯上，仿佛神明在低吟。
“……”谈韶手上动作一顿，呆滞地看着曹空，与他扩散的瞳孔对视上。
藤蔓缩回地表，曹空蓦然坠下，落在满地的彼岸花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界之中，修为高深者死后，身躯会如萤火般散于天际。只是，曹空还如此年轻，他的修为并没有机会得到羽化的资格，因此，他的尸身只能如一滩模糊的血肉，在无尽的痛苦中坠入无间地狱。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的嗓音响起，年少的曹空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背着光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床上，谈韶抱着自己还未痊愈的身体，戒备地看着他，沉默不说话。
曹空笑了笑，声音温和:“我叫曹空，你可别忘了我呀。”
“谈韶，你不能忘了我，记住了吗？”
“不能忘了我……”
结界随着主人的消逝而散去，谈韶跪在草丛里，隔着妖异的长草，凝望着那一边的曹空。
浑然不知死神的镰刀已经悬在他的发顶。
“魔神！”
千钧一发之际，老爹和花娘的声音响起，魔神微微一愣，冷眼看向来者。
“魔神大人，你说过的，只取一人性命。”素来冷静的老爹，声音也有了一丝急促不稳。
花娘一眼便看到了不远处血肉模糊的曹空，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眶中的泪水却很难止住。
她偏过头，蹲下身子抱住了谈韶。
“此人多次冒犯本座，当杀。”
“他是魔界的尊主，”老爹沉声道，“若是他死了，魔界必将大乱，魔界大乱，于您又有何意义?”
“……”
老爹朝他跪了下来，颔首道:“殿下只是年少不知事，当年往事皆被封印，他本无意冒犯魔神，还望魔神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魔神淡漠地看了地上的谈韶一眼，此时的谈韶早已因力竭而晕了过去，他的身形散去，转眼又重回到王座之上。
“仅此一次。”
“多谢魔神。”
老爹弯腰抱起谈韶，花娘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曹空身上，她犹豫再三，问:“魔神，这个孩子的尸身……”
“怎么，”魔神冷笑，“带走了一个，还要将本座的花肥带走?”
两人俱是一愣，花娘还想说，却被老爹冷眼止住，他沉默地看了草丛中的曹空一眼，表情一如往昔一般坚毅生硬，在制止花娘后，他抱着谈韶，毫不犹豫地往洞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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