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音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帝殊的变化了。
那年上邪崩逝，帝殊名正言顺地登上天帝之位，才过去短短一个月，帝殊忽然向那天妃以及她的儿子发难，将他们母子处以极刑。
重音得知这一消息，他心里惴惴不安，于是他去寻帝殊。
此时九重天除了灵远三位上神皆已坐化，神散九幽，重音也担起九天玄狐一族的帝座之位。
他寻到帝殊，道:“老天妃与二殿下并无生乱之心，你何必对他们赶尽杀绝?”
“重音，你应该知道，她害死了我的母神。”
“伯母之死若是非要揪一个凶手，那只能是先天帝。”
帝殊冷冷地看着他，道:“所以他也死了。”
“?”重音皱起眉头，眼前的帝殊阴冷不似从前，说的话也教他心底一寒。
“你说……什么?”
帝殊别开脸不看他，走到帝位上坐下，道:“他为父不仁，为夫不义，死了也是顺应天时。”
“帝殊，”重音满眼带着不可置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只是那天帝殊没有去看重音的眼睛。
回宫后，霜练便小跑出来。
“哥哥，你去看帝殊了？”
霜练的眼睛亮晶晶的，重音张口欲言，却不知该怎么对着这么一双眼睛去说她的爱人的不是。
“嗯。”最终，重音还是没有说下去。
“帝殊怎么样？我今天与宣女姐姐去采花了，本想去看看他。”
“阿霜，别去了。”重音终于忍不住了。
霜练不解:“怎么了？”
重音握住她的肩头，语重心长:“阿霜，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走上高位的人，你能懂吗？”
霜练神色渐渐严肃:“哥哥是在说帝殊?”
“我不是在说他，我是在说我们，我们所有人。”重音道，“帝殊如今是天帝，他是君，我们是臣，我们之间的君臣之分已经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的兄弟情谊上，因此，以后见到他，不能如寻常一般随心所欲了，知道了吗？”
“哥哥，我觉得你真的有些想多了。”霜练蹙眉，“哪怕我们之间有些变化，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情意。”
霜练能说出这话，重音是能理解的。
帝殊爱慕霜练，他们两情相悦，或许，也应该，只有霜练会不同。
“总之，父神寂灭之时留下口谕，希望我们能回到青丘，九重天不是我们的家，如今是时候回去了。”
霜练想说话，却被重音打断:“此事即日会办，今日我会下令，你也准备准备。灵凰一族，我现在会去劝宣衡也回丹穴。”
丹穴是灵凰的故土，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重音当日就找了宣衡。
与他说了一样的话，然而宣衡却是毫不在意。
甚至觉得他有些危言耸听。
“就因为他杀了先天妃母子?”宣衡倚在梧桐树的枝丫上，看向重音的目光带了几分不可置信和挪揶。
“重音，你道德感太高了吧？先天妃什么人我们不都一清二楚嘛？虽然伯母不是她杀的，但她从前确实有过夺帝殊太子之位的想法啊，你若是帝殊，能留祸害吗？”
重音蹙眉起身:“此时已经不是提他们的事了，你若是信我，就回丹穴去，帝殊他确实与从前不同，他如今的位置，又怎会放心我们这些有能力生乱的?”
“重音。”宣衡皱眉打断他，“这么多年兄弟，你这么揣测他就过分了。”
“……”重音心里压抑，“你为何不愿信我?”
宣衡从树上跃下来，抬手抚平他的眉心:“帝殊如今新帝继位，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走了，那我又怎么能走。”
手放下去的瞬间，重音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放。
片刻，他似乎是认命一般地叹道:“等我带族人回青丘安顿好，我回来陪你。”
“害，多大点事，”宣衡拍拍他的肩头，“我没事也去青丘啊，放心好啦。”
话说完，重音就一把把宣衡拉入怀里，他抱的很紧，仿佛怀里是什么易散的珍品，如果不抱紧一点，下一刻就会随风飘散。
九天玄狐一族回青丘之事，帝殊虽然没有反对，却也没有那么快答应。
拖了将近一年，帝殊终于应允了下来。
重音率全族举迁之时，宣衡和帝殊来送他。
几个自幼一同长大的挚友，彼此相望却有些无话可说。
霜练问:“宣女姐姐没来?”
宣衡笑道:“小河顽皮，姐姐和姐夫正训着呢。”
宣女早些年便嫁给了灵凰族大将军，如今育有一子，甚是活泼。
宣女常说，都是被宣衡惯的。
确实是实话。
两人谈笑间，重音走到帝殊身边，低语:“陛下，宣衡幼于你我，心性天真。他对你一直都是掏心掏肺的，所以，我想你可以给他一点时间。”
帝殊冷声道:“重音，你这话本座就听不懂了，本座与宣衡，何时有过嫌隙?”
“……”重音蹙眉，“我的意思，你知我知，我不想赘述，但我想我们五人自小的情分在那，希望你能念及这些。”
这天重音和帝殊不欢而散。
回到青丘后，重音到底是新君，大小事宜皆要过目，一连两年没有上过九重天。
倒是宣衡，他闲暇时间多，常来青丘与重音相会。
“你不知道，小河这几天又长高了些，我想着奖励他一下，带他去灵隐山玩，一不小心把后山师尊养的仙鹿给伤着了，我阿姐知道了，罚我俩两天没吃饭。”
宣衡咬着狗尾巴草，忿忿不平。
重音轻笑:“该。”
“你居然不站我。”宣衡勾着重音的脖子，暗戳戳地使劲。
“好好好，是我错了。”重音忙讨饶。
“这还差不多。”
与宣衡闲聊的这一时半刻，重音稍稍有些放松，片刻，他问:“有想过回丹穴吗？”
宣衡道:“我感觉你就是杞人忧天，帝殊这段时间对我和以前一样呀，他也常来与姐姐姐夫聊天呢。”
重音语重心长:“帝王心如何会与你说清呢？”
“哎呀，重音，”宣衡道，“帝殊他是我们兄弟，你不能老这么说人家啊，说多了他心多寒。”
“阿衡……”
“好啦，别提了，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宣衡起身，他走两步，回头笑道:“灵凰今年的九彩羽衣快制成了，等做好了，我送你。”
重音的话涌到嘴边又停下了，他永远无法拒绝宣衡的笑容。
“好。”于是他苦涩地回道。
前尘镜里宣衡远去的背影越来越模糊，重音看着都忍不住伸出手。
“前辈。”
江寻出声提醒。
重音摩挲着镜面，道:“灵凰族每年都会取一千片仙子的羽毛来制作一件九彩羽衣，美轮美奂，他说，等做好了给我一件。”
“只是那年我没有看到。”
后来都没有了。
江寻心脏轻微地一颤。
霜练正在为重音展示她新学的茶艺，重极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
“大哥！阿姐！”
两人抬眸，霜练责怪:“跑这么急做什么，差点手抖了。”
重音微微一笑，他安抚着重极:“有话慢慢说，急什么?”
“九，九重天变天了！”
重音笑意一凝。
“天帝突然向灵凰族发难，封锁了整个九重天，如今，如今消息传来，灵凰已经死伤大半了！”
啪！
霜练手中的茶具碎了一地，她不可置信地颤声问:“……谁?”
重极咽了咽口水，他比他们小很多，自小也是养在青芜身边的，因此与帝殊宣衡他们感情并不深。
眼前兄长与阿姊的神情让他理解，也让他害怕。
“阿姐，你不要，不要哭。”重极轻声说起，霜练才意识到自己眼眶已经有些湿润了。
“九重天怎么了，你继续说。”重音压着声，努力维持着平静。
重极咽了咽口水，道:“宣衡没有反应，奋力反击以后带着残部逃走了，但，但灵凰族长公主被俘，大将军战死。”
脑海中一阵轰鸣声，重音眼前一黑，迅速用手撑住桌角才没有倒下去。
“大哥……”重极扶着他的胳膊。
“……继续。”
“……长公主身怀六甲，自刎于万军之前，宣衡如今应该已经快到忘川了。”
话音未落，重音便飞快起身往外走:“重极，传我命令，全军集结，支援灵凰。”
“大哥！”重极追出去，“来不及了……”
他话没说完，重音脚步便停下来了，门外，青丘各大长老正笔直地跪了一地。
重音脸色冰冷:“诸位何意?”
“灵凰以下犯上，罪不容诛，还望尊上以青丘大业为先，切莫随那灵凰一般，使得青丘全族殆尽！”
“放肆！”重音怒道，“灵凰一族赤胆忠心，日月可鉴！你们，你们竟然迫于那帝殊淫威而自我蒙蔽?！”
“尊上！”
“尊上，灵凰已经堕灭，您身后是青丘千万子民，您怎可让整个青丘随你一道破灭！”
话梗在喉咙间，重音忽然一句也说不出口了。是啊，他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整个青丘陪葬。
帝殊已是天界万族之首，他能杀灵凰，又何尝不会对青丘下手?
可，那是宣衡啊！
重音重重地闭了眼，再睁眼时眸色血红他道:“诸位，所言极是。然，我与宣衡相约，死生不弃，此去，若是不幸命陨，胞妹霜练，幼弟重极皆有继承问津之权，问津新主则为第三任新君。”
众人大惊:“尊上，万万不可啊！”
但重音早已一剑破结界往外飞去，还未太远，身后便传来凄厉的一声:“大哥！”
重音脚步一顿，他慢慢地回眸，霜练追了出来，倚在门槛边已经哭成了泪人。
“大哥……”霜练双眸含泪，她想说对不起，但全身的力气已经无法支撑她继续喊下去。
重音神情未动，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宣女死了，灵凰灭了，只剩宣衡带着残部一路跌跌撞撞往忘川跑。
重音赶到时，宣衡刚杀了一波追兵，他站在尸山血海里，一条胳膊鲜血淋漓，醒目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身后的凤翅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地绽放着。
“宣衡！”
宣衡闻声，缓缓抬眸看向他。
那眼神重音忘不掉，血红爬满眼球，恨意昭然若揭。
在看清重音时，宣衡沾满血污的脸忽然扬起一个惨烈至极的笑:“重音，你说得对，我真是个蠢货。”
“宣衡……”重音颤着声音，想靠近他，却被千盛一剑挡住。
“滚开！”宣衡怒吼，他呼吸急促，险些摔倒之际，被一个女人扶住。
那是宣衡的堂姊，灵凰现任大祭司宣妄。
“尊上，追兵要来了，我们要快点渡江了。”宣妄道。
宣衡抓着她的胳膊借力站起来，始终没有再给重音一个眼神。
他弯腰用一边完好的胳膊抱起身边的小河，他姐姐留给他最后的遗物，率残部一举渡江。
重音站在原地没有动，直到身后帝殊追来，身前宣衡已无踪影。
帝殊位于层层云端之上，冷眼与重音对视。
从此，重音再没踏足过天界。
桌上层层叠叠的关于宣衡的情报堆了不少，重音没有去过魔界看他，只能从只言片语里想象着宣衡。
宣衡杀了很多人，灭了很多魔族，以那样强硬的手段，彻底坐稳了魔尊之位。
听说，他还杀了魔界的彼岸花神。
看到这些，重音在酸涩他的变化的同时，也庆幸着他有了自保能力。
只是再到后面，那一封封密信几乎都是关于宣衡杀戮之事，他的地位已然稳固，魔界也蒸蒸日上，但他似乎还是不满足，他讨伐人界，将人界中天帝的信徒赶尽杀绝；进犯天界，甚至一度打上了三重天，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战俘被虐杀，除却妇孺，几乎血洗了一到三重天。
再到后来，重音终于不用从书信里看宣衡的踪迹了，因为宣衡此时已经成为三界人人皆知的大魔头，被称为冥帝，灵凰也早已是冥凰。
影无上神生前所铸的千盛剑，也早已是一把家喻户晓的嗜血魔剑。
重音心惊宣衡的变化，曾经去往魔界寻他。
万禺殿内，宣衡高坐高台，墨衣翻飞，所有两边魔姬环绕，他睥睨般看着台下神色不太好的重音，懒懒道:“哟，什么风把我们尊贵的青丘帝座吹来了?”
重音神色难看地把目光从魔姬身上挪开，道:“宣衡，收手吧。”
“嗯?”宣衡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本座为何收手?”
“你如今所杀之人，并不是害你之人，杀戮业报，你不会这般不明是非。”
宣衡眼睛狭长，眼尾轻轻勾起，道:“帝座清风霁月，我等魔头怎敢入帝座法眼?”
“宣衡！”重音怒道。
“这样吧，你既然这么喜欢鸣不平，那你去劝劝你们天帝，乖乖把脖子伸过来，老这么躲人后面，像回事嘛？”宣衡懒散地靠近一个美人的怀里，“天界如今算个什么东西?天族我会一个个杀，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躲谁后面。”
说到这，宣衡又饶有兴致地看向重音:“话说，你不会护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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