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赃物都在这里了。”不仅是县令,还有县丞和主薄的。
如今三人都已被押入地牢,等候发落。
陈郁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看向身后的衙役。
四周的粗麻布衣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后背全被汗水浸湿。
这里是陈郁一行人为难民临时搭建的避难所。除了老弱病残,每个人都有活计,甚至连七八岁的孩童都在厨房帮忙择菜。
箱子大开,璀璨的珠宝玉器肆意地绽放属于自己的耀眼。足以买下半座城的财富此刻一览无余,但周围忙碌的百姓并没有人停下脚步,全将县令珍藏的宝贝视而不见。
陈郁伸手一抹额头的汗水,从打开的箱子里掏出一块金子,抛给衙役:“辛苦你们跑一趟,将这些东西全都搬去隔壁城的当铺当掉。换回来的钱交给工部尚书。”
衙役原本就小的豆豆眼弯成一条缝,憨笑道:“嘿嘿,多谢大人。小人这就去办。”一挥手,身后四五个衙役上前将箱子抬走。
经过七天,避难所经营得有声有色。
陈郁将手上的锤子丢在一旁,一抹额头上的汗珠,长舒一口气。
终于完成了。
面前整齐叠放着五副小木桌椅,陈郁掏出抹布,将每一副桌椅都擦拭干净后才招呼四个青年来抬。
期间他看到路过的林裴,本想叫对方来帮忙,可他却没听见般,脸色沉重,步履匆匆。
陈郁没再叫他,左肩扛一张小木桌,右手提一把小椅子,在四个劳力前面领路。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稚嫩的童声隔着白墙传来,脆生生的,尾音总不自觉拖出小奶膘。
陈郁嘴角微勾,并没有进去打扰。
四人将课桌椅放在门外便离去,继续刚刚手头上的活计。
陈郁蹑手蹑脚地靠近木门,轻轻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蹲在地下透过小缝往里瞧。
三四岁的小萝卜头们盘腿坐在地上,嘴里振振有词,小脑袋左摇右晃,活像个小老学究。
江抉立于案前,手执一卷竹简,袖口微动,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窗外一缕阳光斜斜洒落,映在他侧脸上,衬得他如画中谪仙,不染尘埃。
清朗的嗓音如同潺潺流过的溪流,缠缠绵绵,萦绕耳边,将底下一众糯米团子催眠得昏昏欲睡,徒留江抉一人在上面唱独角戏。
“噗。”陈郁望着头都要埋在怀里的糯米团子,轻笑出声。
听见熟悉的声音,糯米团子们也不瞌睡了,像是看到救星般,欢快地站起身朝门口飞奔而去:“陈哥哥!”
十多个小团子的热情,一下子把陈郁扑倒在地。
小易跑得最快,轻而易举地霸占了陈郁怀中的位置,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小声告状:“陈哥哥你终于来了,江夫子讲的东西我都听不懂。你能不能和江夫子说说,放我们出去玩儿?”
周围的小团子们虽不满小易独自霸占陈郁的行为,但对他说的话却是十分认同,小眼睛像夜晚闪烁的星星,一眨一眨地盯着他,眼神希冀。
陈郁挑眉,语气略带严肃:“怎么?想逃课?夫子教的都学会了?”
小易眼神慌乱,小手垂在腹部不安搅动:“学……学会了。”
陈郁眼神环顾一众心虚的小团子:“那你们一起背给我听听。”
小易怒怒嘴唇,磕磕绊绊地带头开口:“苟不教,性乃…… 乃迁。”
有人带头,小团子们纷纷启唇:“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虽然只有短短两句,但好歹也是背下来了。陈郁揉了揉小易的头,笑道:“背得不错,去玩吧。”
“好耶!陈哥哥万岁!”小团子们欢快地四散而去。
陈郁好笑地望向那一道道小小的身影。果然不管是哪个时代,爱玩都是孩子们的天性。
蓦然,自己眼前出现一只截骨分明的大手:“还不起来吗?地上凉。”
经江抉提醒,陈郁才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不好意思地借着江抉的力起身:“谢谢啊。”
站直身的陈郁心头后知后觉地涌上心虚,他摩挲后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抉的神色:“不好意思啊,未经你的允许就扰乱你的课堂。”
他一看到那一张张委屈得皱巴巴的小脸,就忍不住心软。
江抉摇头:“没事,反正他们也听不下去。”
讲了一天的课,此刻声音低沉沙哑,挠得陈郁耳朵痒痒的。
“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
陈郁指了指身后的木制品:“我来给你的私塾添东西。”
江抉望着那算不上精美的课桌椅,失笑道:“你自己做的?”
陈郁骄傲仰头:“嗯哼,做了三天呢。”
“辛苦了。”说着,江抉就俯身,准备去搬。
陈郁却阻止他的动作。
江抉早上给大朋友授课,下午教小朋友念书,他几乎站了一天,眼底也染上疲惫。
“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就这么点,我一下就搬完了。”像是证明般,肩扛一张桌子往里走。
转身就看到江抉手里提着两把椅子,含笑地看着他:“我还没有这么脆弱。”
陈郁耸肩,由着他去。反正也不重,而且也没多少。
两人将桌椅摆放整齐,原本空荡荡的小房间,此刻也有几分正经私塾的模样。
陈郁站在台前,得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
他还是有几分当木匠的天赋的。
还没欣赏多久,林裴走进来,对陈郁说:“原来你在这里啊。方尚书正找你去商议修水利工程的事呢。”
陈郁点头:“行,我现在就去。”回头对江抉摆摆手,“回见回见。”
窗明几净的私塾内,转眼就只剩下江抉一人。
路上,陈郁回想起这几天林裴忧心忡忡的模样,本想询问一嘴,可见对方故作自然,到底没开口。
方义凯站在巨大的凉州城舆地图前,执起毛笔圈在农田处:“取水源头要水量充足且稳定;选址处的地质要稳固,最好有地势落差,自流灌溉为上……”方尚书噼里啪啦地讲了一大堆,林裴和陈郁两人眼神逐渐清澈呆滞。
仿佛又回到高中上地理课,即将下课之际,老师还要随机提问一人:“陛下,您怎么想?”
陈郁:不敢想。
“陛下?”
“咳咳,你等我研究一下。”陈郁端详版图,倏地将矛头一转,“林相,你怎么看?”
林裴似是刚回神般,苦笑挠头:“呃,我……我想去上个茅房。”
等众人反应过来,林裴已经夺门而出。
“我去陪他。”陈郁撂下四个字也跟着出去,留下两位尚书面面相觑。
逃离地理课堂的林裴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缓缓蹲下,衣摆随意地垂落在地,沾染上片片灰意。
他将头埋进臂弯,看不清神色。
陈郁走到他身边,无言,只是并肩席地而坐。
栖息在枯树枝上的飞鸟腿下微微一蹬,扇动翅膀,跃进自由的蓝海。顶着刺眼的日光和强劲的西风,它驱动有力的双翼,在空中盘旋几圈后,消失在陈郁的视野。
层层白云在头顶飘过,少了飞鸟陪伴的枯木老人孤零零地佝偻着。眼前场景再无一生动的活物,单调至极。年轻的帝王却能欣赏半天。
半晌,直到腿脚麻木,林裴无力地瘫坐在地。顺着陈郁的目光,望向面前干涸的土地。
“来这儿快一个月了吧?”程添悠悠的声音传来。
细数,确实一个月了。
“嗯。”
静默片刻后,林裴道:“不怕你骂我。其实那日你在养心殿说你要做一代明君的时候,我就很想笑话你。咱一本科学生,毕业之后能找份安稳的工作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要不是意外来到这儿,你我都不知还在哪个犄角旮旯卑微地投实习简历。”
太阳渐落,天地的交界线染上一片橙红。
日光晃眼,林裴双眼轻阖,把头随意地靠在落白灰的白墙上:“所以啊,不要想着当什么明君,你我能走上这个位置,完全是踩了狗屎运,是偷了别人的人生。咱俩本质上,还是那个天天被班长催去上课的臭**丝。”他似在说服陈郁,又像在说服自己。
红日只留下半边,云层消失不见,广阔寂寥的天空排山倒海般压向林裴。
他和陈郁看过许多次落日。可从没有一次像这样如此沉闷,令人压抑、心慌。他莫名有种错觉,这次太阳下去,也许就永远都升不上来了。
林裴侧眸,他不知陈郁脸上是何表情,他只能瞧见那沉默的后脑勺。
许久都没等到对方的回应,他又自顾自地开口:“我想着,既然这个国家就只剩下最后五年的光阴,那我们还不如好好享受,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咱两只小蚂蚁,还能撼动历史这只巨象?”
林裴指尖卷起地上的沙砾,细细摩挲,又将其掸落在地:“ 反正百年之后人都会化作一抔黄土,更何况是这个迟早被时代洪流所抛弃的封建社会。真到我们那个年代,这里所有人的尸骨找都找不到。”
青年望着广袤的天地,眼底满是浓浓的茫然,道:“可是我最近好奇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似乎在害怕?”
连林裴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看着凉州城的众人,他内心十分不安。
陈郁没有回应林裴的话茬,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成的小包,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里面是一颗软化的麦芽糖,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
“这麦芽糖,是我第一次遇到小易的时候他给我的。”陈郁盯着那小小的麦芽糖陷入回忆,“当时他说,这麦芽糖他珍藏了许久。本想着自己哪天快死了就吃掉。这样,就算下到恐怖的地狱,也能想起嘴里的甜,他就觉得死亡没那么可怕。”
音调微微颤抖,他轻吸鼻头:“可是后来他看到我们来了,觉得自己可以不用死了,就把这颗麦芽糖送给我。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报答我的东西。”
棕黄色的麦芽糖在落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灼烧着林裴的双眸,氲起湿润的水雾。
陈郁道:“你知道我刚刚听方尚书长篇大论时在想什么吗?”
林裴心中微微猜到一点,却还是摇摇头。
陈郁将那麦芽糖重新包好,塞回怀中:“我在想,我是否真的能为他们做什么?我不想小易死。”
更不想凉州城的百姓死于非命。
轻柔的声线再度传入林裴耳中:“因为他们是有血有肉之人,所以你在乎他们,你会害怕他们死亡。”他声音微顿,似是妥协般,“我也在乎。”
因为在乎,他才会迫切地想处罚县令;因为在乎,他才会为了小朋友去做自己不擅长的木工活;因为在乎,所以哪怕起早贪黑,都想多为避难所添砖加瓦。
“你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剩下的,我们尽力就好。”陈郁侧目,对身旁的青年道。
林裴每天早起施粥发饼,积极搭建避难所,他都有看在眼里。青年虽然总不着调,但心地善良,这也是他和他做朋友的原因。
转头对上陈郁的视线,林裴脸上一扫阴霾,展颜道:“实在不行,咱就求助小p呗。”
夕阳此刻已完全落下,天色幽暗。但林裴知道,明天的太阳会照旧升起,生生不息。
这一刻,两人的心境都悄悄发生转变。
陈郁想,如果是林裴想做的,他会支持他,也会护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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