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聘礼送过来那天，景楚侯府的门槛几乎要被箱笼踏平。红绸裹着的锦盒从马车上卸下来，一路排到二门口，里面是些实在物件——北地的狐裘，江南的云锦，还有沈毅在战场上得来的几块上好暖玉，没有太多花哨，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心意。
景楚侯没去前院看热闹，只让人请了沈毅到书房说话。
沈毅换了身簇新的宝蓝色常服，短发打理得整齐些，看着倒比往日多了几分人气。她走进书房时，景楚侯正站在窗前，手里捏着个茶盏，望着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树出神。
“伯父。”沈毅站在门口，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比平时拘谨些。
景楚侯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坐吧。”
沈毅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头，指尖微微蜷着。她知道景楚侯找她，绝不会只是闲话家常。
“你父亲走的那年，你才多大？”景楚侯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沈毅愣了一下，答道：“十四岁。”
“是啊，十四岁。”景楚侯端起茶盏，却没喝，“我和你父亲，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那会儿在国子监，他总护着我，谁要是欺负我，他第一个冲上去打架。后来一起入了军营，他替我挡过箭，我背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圈有些发红：“他是个英雄，死在战场上，是他的荣耀，可我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沈毅垂下眼，手指紧紧攥着衣摆。父亲的模样，在她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他总是板着脸，教她骑马射箭，教她读兵书，却在她夜里发烧时，偷偷坐在床边，用粗糙的大手摸她的额头。
“伯父，”沈毅低声说，“父亲总说，他最庆幸的，就是有您这样的兄弟。”
景楚侯擦了擦泪，定了定神，忽然话锋一转：“沈毅，你不必瞒着我。”
沈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景楚侯看着她，缓缓道：“你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他说，沈家就这一个根，是个丫头，却得顶着男人的名头活下去，太难了。让我在京里照看着点，别让你被人欺负了，更别让人发现了秘密。”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些：“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十四岁上战场，浑身是伤地回来，我这心里……不好受。可我知道，这是你的命，也是沈家的命，我不能插手。”
沈毅怔怔地看着景楚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她和几个亲兵知道，没想到……原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原来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暗处护着她。
“您……您都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知道。”景楚侯点头，“知道你是丫头，知道你这些年有多难。所以，当明薇说要嫁给你时，我心里不是不慌，可我更清楚，你不是那起子仗势欺人的混账，你本性纯良，只是被这身份困住了。”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直地看着沈毅：“我把明薇交给你，不是让她去受委屈的。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性子看着软，其实犟得很。她愿意嫁你，是她的选择，我不拦着。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伯父请讲。”沈毅挺直了脊梁。
“永远对她好。”景楚侯一字一句地说，“别让她在沈家受半点委屈，别让她后悔今天的选择。你做得到吗？”
“如果有一天你们过不下去了，希望你能给一纸和离书，把她送回我府上。”
沈毅看着他眼里的担忧和期盼，声音坚定：“伯父放心，沈毅此生，定当一心一意待明薇，若有半点差池，任凭伯父处置。”
景楚侯看着她，这才缓缓点了点头，眼里的锐利散去，多了些温和：“起来吧。好好待她，也是对你父亲有个交代。”
傍晚时分，景明薇被父亲叫到了书房。
她刚换下白天的衣服，穿着件素色的襦裙，头发松松地挽着。一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案几后，脸色有些凝重。
“爹。”她轻声叫道。
景楚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景明薇坐下，心里隐约猜到了父亲要说什么。
“明薇，”景楚侯看着她，语气很沉，“你老实告诉爹，你是真的想好了要嫁给沈毅吗？”
景明薇点头：“是。”
“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景楚侯的声音高了些，“说你不知廉耻，说你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会扎你一辈子！”
“女儿知道。”景明薇的声音很平静，“可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想说什么，女儿拦不住。女儿只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
“对的？”景楚侯猛地拍了下桌子，案几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跳，“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主动求嫁，还要嫁给一个……一个常年在外征战的武夫！你让爹的老脸往哪儿搁？你让景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爹！”景明薇抬起头，看着父亲，眼神里带着几分急切，“现在不是说脸面的时候！西北战事紧急，敌军随时可能南下。朝中能镇住军心、能与敌军抗衡的，只有沈毅！”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陛下本就忌惮沈毅兵权，若不是女儿主动求嫁，沈毅为了不让女儿清誉受损，当着陛下和群臣称愿交出兵权。”
“沈家和景家是世交，不能让沈毅一人承担这个责任。”
“到时候，换一个不懂战事的将领去，军心必乱，此战必败！到时候，生灵涂炭，国将不国，咱们景家的脸面，又有什么用？”
“女儿是女子，不能像沈毅那样上战场杀敌，可女儿也想为国家做些什么。嫁给沈毅，稳住他的兵权，让他能安心去打仗，这是女儿现在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景明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景楚侯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眼里的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和决绝。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护在羽翼下的小姑娘了，她有自己的见识，有自己的担当，甚至……比他更懂得家国大义。
他沉默了许久，慢慢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欣慰：“你……真是长大了。”
“爹，”景明薇看着他，眼神柔和了些，“女儿知道您是为我好。可女儿不后悔。沈毅是个好人，也是个英雄，女儿相信他，也愿意陪他走这一程。”
景楚侯看着她，最终点了点头：“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往后……好好走下去吧。爹会一直在你身后。”
景明薇眼眶一热，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轻轻抱了抱他：“谢谢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书房里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父女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
大婚的日子定得很仓促，就在三日后。
沈毅站在将军府的院子里，看着下人们忙碌地张灯结彩，红色的绸缎挂满了廊檐，映得整个院子都亮堂了起来。她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那个傻姑娘，就要嫁过来了。
可这到底是对还是错？沈毅自己也拿不准。
算了，这个日子还是得继续过，护她一世周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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