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不足二十平方的单间,是他住所。一张单人床,一张折叠桌,和一个塞满杂物的塑料衣柜。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和老房子特有的尘埃气息,窗帘很薄,挡不住外面路灯昏黄的光,这就是他生活的原点,也是终点。
第二天是难得的休息日,但休息对李明来说,不过是工作程序暂停的空档,醒来,窗外天已灰白,刷牙洗脸,他拿出电炉和锅。
菜市场在巷子的尽头,这是他走了无数次的路线,闭着眼都能踩对地上的凹陷,清晨的市场喧嚣嘈杂,弥漫着新鲜蔬菜的泥土气和生鲜鱼肉的血腥味,熟悉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他习惯性地走到那个固定摊位前,却发现摊位上站着的是个陌生的女人,粗壮黝黑,裹着花头巾,她问他需要什么?
安逸看了一下摊位上的东西,仍然是一样的。
“我要四个西红柿和一盘鸡蛋。”
在女人打包时,他考虑了一下,微笑的问道。
“以前好像不是你吧?”
“谁?老王?”女人抬起头,嗓门洪亮,“噢,老王啊,不做啦!说是老家老人生病,没人照顾,关门回老家喽!”
安逸甚至记不太清老王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他脸上常年带着风吹日晒的红晕和看见老主顾时的热络笑容。
又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递过钱,拿着菜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里,拧开水龙头,伴随着哗哗的水声,他仔细清洗着西红柿,清洗干净后,他打碎蛋壳,搅动蛋液,看着金黄色的液体在碗里旋转,开火,倒油,热油在锅里滋滋作响,西红柿下锅。
他喜欢西红柿炒鸡蛋,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吃这个,不仅仅是便宜,好吃,也有方便。
盛出简单却香气扑鼻的番茄炒蛋,他拉过凳子坐下,房间里异常安静,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和他自己吞咽的声音,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很细致。
桌上放着昨天带回来的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半瓶白酒,他觉得太浪费就带回来了,他给自己倒了半杯,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驱散残留的疲累,酒不是一个好东西,但确实,人离不开酒的原因是因为它像一把钥匙,轻轻拨动了他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某个匣子。
那是一个月前,同样靠窗的位置,周五的晚上。
她来得比平时晚,脸色有些苍白,她一个人喝了很多酒,虽然只是啤酒。
安逸察觉到了那丝不同寻常的疲惫,他犹豫了一下,仅仅是多停留了半秒,准备转身离开。
“你说…” 她的声音忽然响起,很轻,轻易就能被店内的背景音打断。
安逸停住脚步,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她望着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像是假的呢?”
她低声呢喃,细边眼镜后的眼神异常迷茫和脆弱,“表演得像个提线木偶。台上台下,都在表演,戴着一张又一张面具,好累,好累。”
安逸第一次离她如此近,她的痛苦是真实的,也扑面而来,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我好辛苦,好累”她忽然侧过头,看向门外,眼神焦距似乎并没有落在他脸上,只是透着玻璃看着某个虚空,“你知道吗?我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点点醉意。
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说您好?说需要帮忙吗?还是说生活就是这样?每一个字都卡在喉咙里。他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像实质的潮水涌来,他却站在岸边,赤着脚,穿着湿透的鞋子,连一句水很冷都说不出口。
他是谁?一个连自己情绪都被掏空,只剩麻木微笑的服务者,他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承接另一个可能同样在深渊边缘的灵魂的痛苦?他不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悲伤的具体形状,他一无所知。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钟,她那双布满迷茫和醉意的眼睛仍然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救赎的信号。而安逸能回应的,只有更加深刻的沉默和无所适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应该放在哪里。
最终,是隔壁桌要求服务的声音打破了这凝滞的一刻。
安逸才逃开了,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那个窗边的角落。
一小口酒灼烧着喉咙深处,安逸低下头,看着碗里剩下的番茄炒蛋,橙红色的汁液裹着米饭。而那股被窥见他人深渊却无力回应的沉重感,此刻随着酒精的挥发,再次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和关于她消失的模糊影像交织在一起。
她那时,是不是在绝望中想抓住任何一根稻草?而他,只是沉默地,僵硬地移开了视线。
窗外天色渐暗。他躺在床上,身体的疲惫和酒精带来的昏沉感一起涌上来,眼皮沉重地合上。
……是梦,一片混沌的灰白色背景。
她又出现了,依然穿着那身蓝色的裙子,她没有站在地面,而是在一片无法定义的高处,背景是模糊的城市轮廓线,她就那样站着,背对着他,微风撩起了她一缕发丝。
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向前一步。
身体离开了支撑,向下坠落。
画面变得缓慢,衣裙在空气中展开,像一片凋零的花瓣,眼镜脱离了脸庞,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点,随即被急速拉开的距离模糊,他看到她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
最终,不是坠落在地面的震响,而是无声的触地。
大片浓稠,粘滞,刺目的红色,像一朵恶之花,在她身体周围无声地,迅速地蔓延开来。那红色吞噬了地面,不断向外渗开,边界模糊,血的气息,如此真实地灌满了他的梦境……
安逸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房间里一片死寂,窗外,天还黑着。
他大口喘着气,梦里的红潮还未完全退去,虚妄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他伸手摸过枕边手机,上面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
他坐了起来,直到心跳慢慢平复,梦境渐渐稀释成一片模糊的阴影,身体的疲惫重新占据了上风,他躺下。
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毕竟,他需要这份工作。
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
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他是这个贫瘠家庭运转链条里一个不起眼但必须存在的角色,他的母亲像一片过早飘零的落叶,早已模糊不清,家庭的重担,很早就落在了父亲的肩膀上。
家里太穷了,只能勉强供得起一个孩子上学,他选择了退让,非常聪明地退让了。他把那个机会,转交给了哥哥,那时的想法很纯粹,哥哥更强壮,看起来更有出息的可能。
现在看来呢?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哥哥最终考上二本大学,虽然,依然的跌入了更底层的挣扎,他毕业不久就被迫结婚生子,而生活的担子并没有因为哥哥接受了教育而变得轻松,反而在婚姻和养育的重压下变形扭曲,变成了一个无底洞。
而安逸,孑然一身,他没有结婚,但这些并不悲剧。
“挺好的。”他曾这样告诉自己。没有妻儿的拖累,他只需要负担自己,当然,还有那座远在老家,需要不断输血,那份微薄的工资,除了维系他在这座城市的最低生存需求,剩下的绝大部分,都像一条细小的溪流,必须准时汇回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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