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景铄关了灯，四下空余一片窒息的黑。他盘腿坐在单人床中央，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和精神状态。
今晚要进入的是八号森林“稻荷神”。稻荷神体量不大，不是在役森林，所以既没有常驻军队，也不作为民用，只会在白塔这种特殊场所定期开放。
钟景铄从未进过稻荷神。不过在超越派的其他森林里，他的兼容率能达到98%，而稻荷神的供体脑兼容率只有91%左右。今晚除了他们这些囚犯进入稻荷神，应该只剩下白塔的巡逻部队，他只要正常发挥就好。
他处心积虑地来到白塔，正是为了这一刻。
他在等，超越派的那些家伙想必也在等，等梦境森林的甜美在温柔和安逸中催眠他、同化他。这是他的机会，也是超越派的机会，囚室的孔隙里藏着无数个摄像头，摄像头后有一千只形色各异的眼睛，瞳孔里有步步紧逼的光，在等他沉沦。
八点五十五分，入梦铃声准时响起。这是一首高天原传统乐曲，采用五声音阶谱成，婉转阴柔，节奏舒缓。琴声与管笛声相和，明明每句都有回音层层，却仍如一人独酌，空阔寂寥。钟景铄闭上眼，跟随乐曲的节奏呼吸，感受稻荷神的调律。
八点五十八分，每间囚室和每条走廊上，成千上万个喷头从夹层里探出头。报警器“滴滴”响了两声，红褐色的催眠喷雾很快弥漫开来。
九点整。
以供体脑为中心散开的响应波如同开闸的潮水一般，洪泛至每个人的脑脊终端，贪婪地吞噬掉所有应答信号。稻荷神的根须在蔓延疯长，终端仿佛它新生的枝条，意识体宛如它再结的硕果，它不断膨胀、扩张，让这场名为“入梦”的狂欢更为暴烈。
钟景铄再睁开眼时，已身在稻荷神中。
他没有亚空间，所以降落在原始的森林内景里。眼前是一片单调的平原，四周杳无人迹，不远处是一座低矮的雪山，雪山脚下隐约可见一座朱红的鸟居。可能是体量很小的缘故，稻荷神的内景远没有他去过的其他森林繁华，维护员显然没在这上面下功夫。
神社，稻荷神的核心大概率就储存在那里。
钟景铄切出终端，上面显示他的兼容率平均在97.2%左右，在0.05%区间内波动，是可接受的范围。
“我在梦里。”
他现还在算清醒，知道自己身处梦境——在稻荷神里呆得越久，意识所受的影响就越大，甚至可能会迷失在森林中。
事不宜迟，他决心立即抢夺控制权。
他朝那座神社奔去。越靠近神社，心脏就跳得越快，风声、脚掌撞击泥土的声音、骨骼由于剧烈运动而摩擦的声响，突然都变得格外清晰鲜明。
感知在逐渐增强，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森林核心在主动接纳他。如果可以，他不想强抢控制权——那样，供体脑就会产生不少麻烦的魇魔，他就必须杀了它。
越来越多的信息开始涌入他脑中。天空中白云的形状，雪山上某颗石子滚落的轨迹，神社里那排叮当作响的铃铛，远方山坡上其他意识体的喃喃私语……
色彩、画面、声音，久滞的大脑像饿极的婴孩般狼吞虎咽掉它们，何其贪婪，何其饥不择食。但这不能怪他，若将肥肉扔入群狮之中，便不能苛责它们将其撕咬殆尽。掠杀、鲸吞、袭卷、蚕食，他本就是为此存在的。
他是梦境森林的宠儿，兼容率最高的人类。
他不会囿于虚幻的安逸，他会挖出藏在监视器后的眼睛。
钟景铄三步并作两步跃上鸟居的台阶，山脚下微风徐徐，卷来一片细长的草叶。他伸出手，那草叶竟然凭空改变轨迹，乖巧地落在他掌心。
少年微笑起来。
他改写了这个世界的规则。现在，“稻荷神”是他的了。
白塔地面部分行政处，甲斐田典狱长正对着今早的会议记录紧皱眉头。一则来自森林指挥部的紧急通讯请求打断了他，铃声急促刺耳，他无奈地按下接通。
“长官……”指挥部那边斟酌着用词，“我们的第三供体脑与稻荷神失联了。”
“屁大点森林都管不好，一群吃猪食的废物！”甲斐田勃然大怒，“这可是将军指派的任务，要是出了差错，我明天就提着你的脑袋上藤原府！”
“长官教育得对，是属下办事不力。”通讯员点头哈腰，连连鞠躬谢罪，“现在稻荷神还是开启状态，但供体脑变了，库里没有记录，属下刚刚查到是白塔这边的编号。”
“多少？”
“354号。”
通讯员一边腹诽上司“屁事不干只会指手画脚”，一边把稻荷神的信息切到通讯屏上。
听到这个数字的甲斐田脸色铁青，他瞟了眼森林面板，更觉大事不妙。虽然与白塔的供体脑断联，但稻荷神的活跃度不减反增，其中的能量负载也愈来愈大，即将逼近红线。
他听过354号囚犯的鼎鼎大名，藤原将军更是嘱咐要在今晚的梦境里“特别照顾”一下这个犯人。但不知为何，稻荷神不但好像没能同化他，还被他抢走了控制权。
他的目的是什么？
甲斐田有种不祥的预感，当机立断：“马上把稻荷神的精神屏蔽层打开。”
通讯员停顿片刻，开口道：“那个，长官，我们还有23个人在森林里，他们……”
“给你三十秒，”甲斐田一字一句道，“统一唤醒一次，然后马上开启屏蔽层，这是军令。至于那些醒不来的……”
“战死是最高的荣耀，高天原会传颂烈士的伟名。”
甲斐田说完就挂断了，剩下指挥塔里的通讯员呆若木鸡。那23个人中，有他刚满20岁的女儿。
他从没见过供体脑变更的情况，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糟糕，让贪婪成性的甲斐田都选择断尾求生。
他才不想要什么烈士的伟名，他只想要他的女儿。
通讯员摁下指挥台的“统一唤醒”，一个人清醒了，二个人清醒了，四个人清醒了……第一次唤醒共计清醒十一人，名单翻滚更新，但没有他的女儿。他疯狂地摁一下按钮，再摁一下按钮，那个数字却岿然不动，那个名单也固执地不再增长。时间还剩下十秒，他拔腿冲向女儿的入梦舱。
黑色入梦舱宛如一具精巧别致的棺椁。棺中人穿着目前最先进的二型作战服，悬停在满池蓝色的透明胶体正中央，脸上还带着十分钟前、入梦伊始的自豪微笑。
通讯员绝望地看着舱壁上低得可怕的兼容率、弱得可怜的脑电波信号，没来由地想起她宣誓那一天，高高扎起的乌黑马尾，因实现理想而神采奕奕的眼睛。甲斐田还称赞她为“超越派最有希望的年轻人”……
崭新的作战服上印有她的名字，轻井泽。
“现在放弃挣扎，服从我，可以少受些无谓的痛苦。”钟景铄将红白横刀上的血珠甩干净，用刀背指向轻井泽，“你的兼容率已经下降到48%，很快就会意识迷失。”
任谁此时进入稻荷神，都无法相信这是十分钟前那个微风徐徐、宁静祥和的地方。天空不再蔚蓝，而是一种野蛮、暗沉的绛红色。血雾弥漫，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填满了森林空间的每一角。
提着红白刃的少年脚下匍匐着数具尸体，每具尸首上都插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太刀，刀身锃亮，唯有贴近身体处才有点点鲜红——这是一支自戕而死的军队。
轻井泽脸色惨白，满身血污，但还是摇头：“我等效忠于藤原将军，宁死不降……”
她的脑神经通道已被钟景铄封锁，动弹不得。钟景铄夺取稻荷神的控制权后，这支巡逻小队于他而言根本毫无威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取他们性命，只想读取他们的意识，用于侵入白塔后方。
然而，一番缠斗下来，对方发现实力差距悬殊，便趁他不备自裁而死。到最后，整支小队竟然只留下她一人。
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心里除了愤怒，还生出一股悲哀：这群人有这样的气节，却选择效忠于藤原，跟随他侵吞辐射区，残害数不清的无辜平民。为什么？
这些话到底是慷慨悲歌的陈词，还是粉饰罪行的谎言？
轻井泽忽然发现少年的精神控制松动了一些。她惊疑地抬头望去，却看见他朝她步步走来，红色的瞳孔里有难以消弭的悲伤。
“我来自辐射区，索拉姆是我的故乡。”钟景铄一字一句道。
索拉姆……索拉姆……轻井泽默念着这个名字，瞳孔微微瞪大，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啊，你不可能没听过那场惨绝人寰的精神瘟疫。短短一个月，偌大的城镇就只剩下一具空壳，人们异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撕咬自己的父母妻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们的藤原将军。”
“不是的！”轻井泽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将、将军并不知情，试剂是和合派的人投放的——”
“这话你们也信？”钟景铄轻声打断她，“一路货色罢了。”
轻井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死亡或许给了她面对现实的勇气，让她开始思考那些曾经令人恐惧的问题。
她早已发出呼救信号，为什么白塔没有应答她？为什么援军迟迟不来？她一次次请求通讯又陷入绝望的时候，超越派的信仰给了她什么？
他们已成弃子。
这就是事实。
藤原将军对待毫无价值之人，或许就是那样。当年的索拉姆城也是，她也是。
事到如今，轻井泽连哭诉或愤恨的力气都没了，她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她想起母亲闲暇之余炸的天妇罗，外酥里嫩，盐味恰到好处，虾肉新鲜得爆汁，每一口都是在舌尖炸开的惊喜。还有父亲，在指挥塔工作的父亲，他们隔得不远，他是否也曾听过她今天的任务，是否也在为她的久久不归而担忧？
好想回去啊，离开森林，离开这个满是血腥和尸臭的地方，躺回家里那张有阳光香味的小床上。
脱下军装，换上舒适干净的衣服，去那个一直想去而没能去成的公园，吃那家馋了很久却不舍得的餐厅……
她闭上眼，忽然间，莫名的温度自掌心传来，让轻井泽没来由地安心，美好得几乎像一个错觉。那是来自现实的温度，有人在现实中握紧了她的手——太好了，或许她也并没被完全遗忘，还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临死之人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不禁在这熟悉的暖意里沉沦。
——是破绽。
钟景铄抓住她一瞬的松懈，刹那间，森林的根须就爬上她的手臂，扎进她的大脑，潜入她的意识。
他紧张地试探着白塔指挥部的服务器。轻井泽抵抗的时间太久，他不确定白塔后方有没有开启精神屏蔽层，只能赌一把。一旦开启，连他也束手无策。
但指挥部并没有开启屏蔽层。
他无暇去思考为什么。
钟景铄深吸一口气。
他把轻井泽的大脑当作新的据点，很快连接上白塔指挥部。她的大脑与白塔后方相连，由此，他便可以在指挥部的机器之间纵情漫游，如过无人之境，像在蛛网上肆意跳跃的蜘蛛。
简陋的稻荷神硬是被他发挥到极致。这张极细却极广的蛛网再次拉伸变形、膨胀扩大，牢牢笼罩住白塔，网的角落里，每一个细微的震动都被他捕捉。海量数据如同席卷过境的飞蝇，朝这张网扑来，只消片刻，蜘蛛便抓住了那只最为肥美的虫子——名为密钥的秘密情报。
钟景铄在这端骤然收紧丝线，将这只虫子拆吃入腹。
与此同时，来自稻荷神的精神攻击如出膛的炮弹，沿着蛛网咆哮过境、狂轰滥炸，将网下的世界夷为平地，指挥部的脑脊终端无一幸免。
被攻击撕裂的大脑意识发出垂死挣扎的痛苦尖叫，声音经由稻荷神放大，传入钟景铄耳中。每一句呻吟和咒骂都震耳欲聋，每一声怨诉和恸哭都无比清晰。一个又一个象征**生命的红点消散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变成一片灰黑，渐渐地，连声音也一同淡去，片刻之后，指挥部重归沉寂。
钟景铄清理掉了白塔指挥部。
他靠着那把红白色的横刀，心脏跳得并不快，脉搏缓慢有力，呼吸却很沉很重，像巨锤一下一下砸在烙铁上，将它铸成锋刃的同时，也带来震颤神经的余响。
一切尚未结束，或者说，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很快，超越派那帮蠢货就会发现白塔数据泄露，指挥部被袭击，上层踢完皮球，一个倒霉蛋就会开始火急火燎地排查，派出清剿刽子手的队伍。但他们注定一无所获，因为到那时——
八号森林“稻荷神”，不复存在。
小剧场：
通讯员：噢——！发现领导晕倒！评估环境！环境无人无摄像头！领导你怎么了！领导你怎么了！领导无意识！！
轻井泽：肘击开放气道，巴掌找回心跳！人（算了吧）领导口臭！立即静脉输送空气！
甲斐田：还有一布……撤！
藤原自愿出演领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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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东西，这不把你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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