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揉开的淡墨,顺着月回山的山脊往下淌。珠曜宛的青瓦沾着残阳,泛出蜜色光晕,庭院里三株老桂树落了满地金瓣,风卷着甜香钻进窗棂,缠上床榻边的云纹锦被。
沈清雪立在床前,月白长衫的袖口被指尖无意识绞出褶皱,眉头蹙得紧,眼尾那点清浅的愁绪里,藏着未被岁月磨平的利落。他身量已趋挺拔,肩背却还没染上太多沉敛的气度,走动间衣料扫过地面的花瓣,带着轻捷的响动。身旁的萧烨斜倚着雕花床柱,玄色衣袍下摆随意搭在阶上,指尖转着枚羊脂玉扳指,动作里有几分漫不经心,可目光落在床榻上时,那点哭笑不得的无奈里,藏着鲜活的锐劲儿。两人静默对望,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实在是床榻上的景象太过“棘手”。
藕荷色床幔被踢得歪歪斜斜,沈清雪上月刚换的云纹锦被卷成一团,边角沾着片桂花瓣。水晶宫少主江寻四仰八叉地躺着,墨发凌乱地铺在枕上,嘴角挂着一丝水渍,睡得鼾声微起。他身形比沈清雪、萧烨稍显单薄,却把床占得满满当当,翻身时胳膊扫过床沿,带着股不知收敛的莽撞。
半个时辰前,他俩还在议事厅候着处置。昨日在后山竹林过招失度,震断翠竹,被季辰长老逮住告了状,转头又在练武场拆了武台,把长老气得够呛。沈清雪本以为要受罚,可朝九天向来纵容他这位亲师弟,语气里半分厉色没有,只提起昨日江浣来访时,恳请让爱闯祸的儿子江寻来月回山修习的事。“珠曜宛有空屋,你二人带他住些时日,一同修习。”朝九天指尖点了点卷宗,语气藏着促狭,“也替季长老分点心。”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们。
“这江少主,”萧烨压着声音开口,怕扰了床上人,语气里却藏着点看热闹的好奇,“江湖传他跋扈得能掀水晶宫顶,前阵子为块胭脂糕,砸了西街点心铺柜台。”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说起这传闻时,眼底还是跳着点兴味。
沈清雪轻叹了口气,指尖捻起衣襟上的桂花瓣,指腹摩挲着花瓣的纹路。前几日下山,江寻的寻人启事贴得满街都是——木门、楹柱、甚至茅厕土墙,墨迹淋漓地写着“寻犬子江寻,年十五,赏百两”,末尾还画了个歪扭的笑脸。哪里是飞扬跋扈的少主,分明是闹脾气就跑路的顽童。更头疼的是,对方占了他的床,锦被上还留着晒过的皂角清香,眼看天要黑透了,总不能真挤在一张床上。
“先收拾空屋。”萧烨指尖往对面院落一点,玉扳指转得更快了些,“柴禾挪去灶房,我储物戒里有套新被褥,先铺上。”沈清雪点头应下,两人拎着扫帚抹布匆匆往空屋去了,脚步踩过花瓣的声响,混着满室均匀的鼾声,在暮色里轻轻荡开。
床榻上的江寻睡得正沉,他会躺在这里,全因一路而来的折腾——带路的弟子把他从月回山前山领到珠曜宛门口,自己脚步就没停稳过,只匆匆指了指院落方向,含糊说了句“掌门吩咐在此安置”,便借口“回前山报备”溜得没影。江寻本就被赶路和突如其来的“修习”安排搅得犯困,见状也懒得追问,晃悠悠逛了三座院落,见这屋窗明几净,被褥软得像云朵,还带着晒过太阳的清香,困意瞬间涌上来,倒头就扎进了被窝,没多久便鼾声微起。
梦里都是母亲生前常做的莲子甜汤,甜得发腻,正咂着嘴要舀一勺,喉咙忽然干得发紧。意识从混沌里抽离,他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坐起身,只想着找点水喝,脚步虚浮地往门外挪,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压根没察觉,院外的脚步声正越来越近。
“嘭”的一声闷响,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温热又带着韧劲的东西上,力道不算轻,震得他太阳穴都突突跳。
“你们没长眼啊!”江寻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撞红的额头骂出声。睡迷糊的缘故,眼底蒙着层水汽,却梗着脖子瞪人,像只炸毛的小兽,语气又硬又冲,连带着鼻尖都泛了点红。
撞他的正是刚收拾完空屋、推门进来的沈清雪和萧烨。两人手上还沾着灰尘,袖口沾了些蛛网,看着眼前这分明自己撞上来还倒打一耙的模样,一时都没憋住,眼底浮起几分哭笑不得,连话都忘了接。
江寻揉了揉额头,晕乎劲儿散了些,这才看清眼前两人。沈清雪身着月白长衫,青丝用根朴素的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肤白却不显柔腻,眉眼清俊里带着未脱的锐气;萧烨倚在门框上,玄色衣袍衬得身形挺拔,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绕着身旁人的一缕发丝,阳光从他额前的碎发间穿过,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眉眼间的慵懒里藏着利落的俊朗。
“江寻,”萧烨先开了口,指尖松开那缕发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江宫主应该跟你说过,来月回山修习法术的事?”
江寻点点头,下巴微微扬起,眼底的怒气还没消,语气依旧冲得很:“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要再睡会儿。”说着就转身要往屋里钻,全然忘了自己刚撞了人,脚步里带着股不管不顾的轻快。
萧烨也不恼,慢悠悠地开口,把规矩一条一条数给他听:“卯时三刻起身晨练,迟到要罚站半个时辰;辰时去听云殿听经,不许走神打瞌睡;午时歇息一个时辰,未时练法术……门规里不许私闯后山禁地,不许在殿内喧哗,更不许……”他顿了顿,瞥了眼江寻明显僵了一下的背影,“无故失踪。”
江寻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还对着两人,只从鼻腔里重重“哦”了一声,那调子拖得老长,满是敷衍。等萧烨的话音彻底落下,他才极慢地转过身,肩膀故意垮着,一双眼睛半眯着扫向对面两人,眉梢挑得老高,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说够了没?絮絮叨叨半天,我一句没听进去。”
他上下打量着沈清雪的月白长衫和萧烨的玄色衣袍,嘴角撇了撇,那眼神像是在看两个不起眼的跟班,语气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还有,你们谁啊?自说自话讲了一堆规矩,怕不是认错人了吧?本少主可没功夫记两个无名小卒的身份。”
沈清雪和萧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无奈——忙前忙后收拾屋子、费口舌讲规矩,竟忘了最基本的自我介绍,还被这骄纵的小子瞧不上。
“萧烨。”玄衣身影抬了抬下巴,语气简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傲气与疏离。
沈清雪朝着江寻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平稳:“沈清雪。往后同住珠曜宛,一并修习。”
他侧身让开门口,引着江寻往对面看:“对面是你的屋,收拾好了。里面家具都是新添置的。”顿了顿又补充:“有需要直接说,江宫主交代了花销记他账上。我住这屋,萧烨在旁院。”
江寻的目光扫过对面院落,见窗台上摆着两盆新栽的兰草,叶片沾着水珠,心里的火气先消了大半,嘴上却不饶人:“这破草有什么好摆的,没品味。”末了又轻哼一声,“还好没选些更丑的,不算太眼瞎。”
江寻正暗自腹诽这两人总算做对一件事,肚子却突然“咕噜”一声轻响。声音不算大,可架不住庭院里静,沈清雪和萧烨恰好都听见了。他耳尖“唰”地红了,忙别过脸掩饰,嘴上却硬撑着,带着少主的嚣张劲儿扬声道:“咳,本少主饿了。这破地方哪有吃的?”
沈清雪抬眼望了望天际的暮色,收回目光对江寻说道:“天色晚了,食堂卯时开辰时关,这会儿早该收拾干净了。”说着,他抬手打开腰间的储物戒,青光一闪,两颗莹白圆润的辟谷丹便落在掌心。他递过去,指尖微微蜷起,声音清润平稳:“先吃这个垫垫肚子,明日我带你去食堂吃早饭,那里的豆沙包和甜豆浆都不错。”
江寻瞥见他掌心那两颗辟谷丹,方才因新屋稍稍平息的怒火“噌”地一下又窜了起来,眉头瞬间拧得能打结。这东西他认得,水晶宫的狗都不吃,嚼起来跟吞蜡似的,半点滋味没有。他手腕猛地一扬,丹药“咚”地砸在地上滚了几圈,眼底瞬间冒起火,撇着嘴闷声道:“我要吃甜的!”语气里藏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又带着十足的火气反问,“这破东西能当饭吃?跟嚼木屑差哪儿去了!我爹都特意交代过,你们就拿这个糊弄我?月回山是活不起了,要把下人都不吃的玩意儿给我?”
院角的灯笼晃了晃暖光,沈清雪抬眼看向萧烨,眼神里藏着点促狭的笑:“别装了。”
萧烨往后退了两步,双手一摊,还拍了拍腰间的布囊,发出空空的声响,一脸无辜地晃了晃脑袋:“看我干嘛?我这儿可没有甜的,不信你听。”
“别藏了。”沈清雪的声音裹着笑意,“上次你从山下带的桂花糖,应该还在衣襟暗袋里吧?我记得你没吃完。”
萧烨无奈叹气,认命地掀开衣襟,从暗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他小心翼翼打开,里面躺着两颗浅粉糖纸的桂花糖,递过去时,先瞥了沈清雪一眼,才苦着脸道:“真就剩这两颗了,本来是特意留着给你的,我自己都没舍得吃。”
“就两颗?”江寻瞪大了眼睛,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两颗糖就想打发我?”他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里的委屈藏都藏不住,“本少主在水晶宫,想吃多少甜的都有,哪用得着这般凑活!”话虽这么说,却趁着说话的功夫,飞快地将糖揣进了袖口,动作快得像是怕被人看出端倪。
沈清雪见他把糖揣进袖口,便抬手虚引了下,示意他往隔壁屋去。待江寻走到门口推开门,夕阳的余晖已淡得快要融进暮色里,仅在窗棂上留了点浅金的光,屋内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泛着柔和的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晒过太阳的草木香,桌上的青瓷茶杯还留着浅浅的水痕。
“天快黑透了,月回山的路你不熟,可别四处乱逛。”沈清雪说着,目光扫过屋内,确认一切妥当后才转向江寻,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的关照,“先在屋里歇着,有事喊我。”
江寻抬脚踢了踢桌腿,脚尖在木头上磕出轻响,眉头还微微皱着,显然还为刚才只拿到两颗糖的事不痛快,没好气地应:“啰嗦什么,我又不瞎跑。”
见江寻应了声,沈清雪便没再多言。他抬眼看向院门口——萧烨正懒懒散散地靠在廊柱上,指尖捏着片新摘的叶子,正慢悠悠地转着圈玩,听见动静便抬了抬眼皮。
沈清雪冲他扬了扬下巴,目光往卧房的方向扫了扫,只低声道了句“走吧”。萧烨会意,随手将树叶丢在脚边,直起身拍了拍衣襟。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并肩踏着渐沉的暮色往院西侧的卧房走去,脚步声在安静的院子里轻轻落下,很快便消失在各自的屋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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