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管事恭敬但冷漠地应声，目不斜视地带着她往前走，她试图打探道：“我们现在要去那个盘云榭？”
“回昭小姐，是。”她头也不转。
“覃叔去哪了？”
“回昭小姐，覃管事在崇武堂。”
“那谢陵雨呢？他也住在李园里吗。”
“回昭小姐，陵雨公子今晚暂住宁夜馆。”
这李园里她认识的同龄人，除了仆从便只剩下这谢陵雨，但谢陵雨听起来也不会久留，她叹了口气，不再多问。又走了好久，终于到了盘云榭，与它的名字一样，是座依水的两层静雅小筑，门口候着几个漂亮的女侍，见到人忙迎上来：“昭小姐，奴婢灯蕊。”“奴婢冉冉。”“奴婢银声。”“奴婢秋意。”
李昭一听便头大，这李园内从建筑的名字到侍从的名字全都文邹邹的，她听了几个字只勉强记住了个最上口的，她唤道：“冉冉？”
一个粉衣的女侍上前应道：“奴婢在。”
“带我进去！”这陈管事不愧是老夫人身边的人，低气压简直是一比一复刻，她一秒都不想停留。女侍们笑盈盈地领她进门，开始一一介绍陈设。
李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付两句，便迫不及待地躺到了一张看起来非常舒服的软榻上：“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是。”叫灯蕊的女侍开口问她：“小姐可需要更衣沐浴？”
“一会儿吧！”
几人退出房门，李昭长吐一口气，总算落了个清净，她在村里时就喜欢一个人到处闲逛，很少跟其他人打交道，今天见的人着实太多了，她需要自己缓缓。
躺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无聊，想到外面的繁华夜市，李昭蠢蠢欲动，她从二楼的栏杆探头寻找了一下女侍们的踪迹，发现没人后便偷偷从水谢后边溜了下去，环顾四周，除了几条路以外就是山水造景，她一时有些头晕，这想翻墙都找不到墙。
算了，先探探路吧。她随便选了个方向走过去，看到仆从迎面而来，正想避开，只听他们整齐地问好，接着躬身等她过去，李昭顿时不慌了，昂首挺胸迈步而去。这一路都非常顺利，想来父亲还来不及嘱咐他们看好自己，正是溜出去玩的好机会！
她随手抓了个男侍：“你带我出下府。”
男侍虽然疑惑，但并未多问，恭敬的领她一路东绕西绕，终于到了侧门处，李昭兴奋地推开门，便一溜烟窜了出去，男侍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回头去准备禀告李大家。
李昭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仿佛闻到了自由的味道，顿时神清气爽，她朝着夜市的方向去。这片坊院应当都是金陵的豪门世族，秩序井然，只偶尔有马车经过。等出了坊，便逐渐生出了烟火气，多了些小宅院和街巷，此时人不多，应当大多聚集在了夜市上，想到这里她更加期待，却突然听到一声尖锐急促的“救命——唔。”
她脚步一顿，朝那传出声音的小巷拐去，只见深处几个男人在动作些什么，底下一个青色身影正在剧烈挣扎，李昭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条破布，草草围在脸上，然后把头发扯松些，便搬起个墙角的破罐子扔了过去：“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来的泼皮流氓，敢做这种事！”
那几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被巨大的碎裂声吓了一跳，纷纷转过头来，看到是个瘦弱的少年，只留一人按着地上的人，其他几个围了过来：“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敢多管闲事？！”
“爷可是在李园当值，不想死就赶紧收好脑袋滚远点！”
李昭挑了挑眉，这不巧了，她转转手腕，笑眯眯地走上前，在离得最近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干脆利落地一拳挥上了他的太阳穴，男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后面几个人面色大变，便要上来逮她，李昭瘦小的身形在这狭窄的巷子中如鱼得水，三拳下去两个大汉便失去了行动能力。里面按着人的高个男人此时也顾不上什么了，忙站起来紧盯着她，摆出防御姿态。李昭眼眸动了动，问：“你们在李园做什么值？”
男人以为她怕了，神色放松下来：“现在滚出去，爷可以既往不咎——”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觉脑门上流下一股液体，他惊愕地伸手一摸，一手鲜红，随即倒在了地上，露出身后拿着砖石的少女，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扯得乱七八糟，发鬓散乱，脸颊红肿，但双眼燃着熊熊的恨意，正喘着气平复呼吸：“多，多谢。”
李昭想给她披件衣服，但实在没有多余的，只能站在原地，潇洒道：“不用谢！你是哪户人家的娘子？我送你回家。”
少女扔掉砖石，开始整理衣裳，李昭细细一看，是个行止优雅的小娘子，虽然刚遭遇了暴行，但冷静得非常快，她一边整理一边道：“可否劳烦娘子帮我在此看着这几个恶徒，我自去寻仆人，方才不小心与他们走散了。”
李昭看着她掩盖不住的红肿脸颊，又掏了掏口袋，很遗憾没有第二块破布，她只好扯了片袖子，递给她：“给你，遮一下脸吧。”
少女接过，干脆利落地围到脸上：“多谢。你明日到江府来，我为你准备几份谢礼。或者有什么其他想要的，都可以向我提出来。”
“不必，我只不过顺手帮你一把，不是图什么报酬。”
少女抬起眼跟她对视，李昭这才发现少女的瞳孔是浅淡的琥珀色，眉目皆淡，漂亮得不近人情。果然这金陵城里全是美人啊，她忍不住调戏道：“可敢问小娘子芳名？”
少女警惕地盯着她，说：“江——月。”
虽然感觉是随口编的，但确实情有可原，李昭有些遗憾，“既然你能找到仆从，那我便不帮你看着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等少女说话，李昭便几下蹿出了小巷，好像生怕听到她说什么似的。她美滋滋地想，连路边随手救下的小娘子都是这样的美人，那到了最热闹的地方岂不是更多漂亮面容？
可惜，让她失望了，没等出这片坊市，身后就传来马蹄声和一道暗含怒意的冷酷声音：“表，妹！你可让我好找。”
李昭讪讪回头，谢陵雨停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揪起来扔到马上：“回去非得让舅舅罚你抄十遍家规！回府第一天就敢偷溜出门。”
“哈哈……表哥，我只是出来转一转通通风，这不也没走远吗。”
她心里叫苦，为什么要管着她这个半路冒出的小姐啊——就把她放养不好吗，总归这么大的园子，也不差她一人。
“李氏家风清正，人人端方谦和，你既然要留在李府，就该修身养性，维护门楣。”
“我看姑姑也挺不正经的……”李昭弱弱吐槽。
谢陵雨冷哼一声，倒是没反驳她：“阿娘乃是诗书大家，一字千金难求，诗文皆脍炙人口，天下学子为其拥簇，你也好意思跟她比？”
“……”
李昭乖乖住口。
待被抓回府，父亲果然候在了院门口，他倒是没表现得多意外，安抚谢陵雨：“雨郎，辛苦你了，且回院歇息。”
谢陵雨扔下李昭，转头就走。李昭挠挠头，讪笑：“阿耶……”
父亲有些无奈道：“我知你不习惯此地，但今日天色已晚，你乖巧一宿，明日我与阿妹说明，给你配两个外出的侍从。”
“好的阿耶。”她乖巧点头。
“你……”父亲微微蹙眉，喊身后的女侍：“你们为昭梳洗干净，务必督她行装整洁得体。”
真是住进了大园子就不一样了，父亲以前向来对她的行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覃叔帮她把头发扎好，不至于蓬头垢面即可，现在却要漂亮小女侍们天天监督她，愁人愁人。
这下李昭是逃不过洗浴了，榭中配了浴池，冉冉和灯蕊端着洗浴用具和干净衣物在旁边立着等她，李昭有些小尴尬：“你们把东西放下出去吧，我洗好了再喊你们。”
“是。”
这回李昭乖乖洗好了，大浴池确实舒服，洗完身上还带着说不上来的幽香，也不知道水里放了什么。她四处闻闻，穿上里衣，但是看着另一件衣物，就有些无从下手了。
“冉冉！”依然只记得这个名字，她大喊一声，女侍果然推门进来，只扫了一眼就体贴上前：“奴婢来为小姐更衣。”
李昭张开手臂任她摆弄：“这是什么衣裳？带子乱七八糟的，我都不知怎么穿。”
冉冉笑眯眯地替她围衣：“这是李大家派人送来的睡袍，您不习惯的话，奴婢明日叫管事送些简单的款式来。”
“可以可以。”李昭想了想：“出门的衣服也简单一点。”
“奴婢晓得了。”
“李大家是谁？”她又突然想起来。
冉冉一愣：“便是小姐您的姑姑呀。”她意识到李昭初来乍到，忙解释道：“大家是谢公子对李夫人的尊称呢，后来他们成亲，大家伙便都习惯这么叫了。”
闻名淮南的李大家李循秋在谢家公子的不懈追求下终于答应他，郎貌女才，浓情蜜意，是金陵城中一段佳话。然而谢家公子英年早逝，只留下谢陵雨这一个儿子，李大家不愿再另婚嫁，留在谢家又常睹物思人忧伤不已，便回李家长住。听完这个故事，李昭也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姑姑看着是跟她一样的不正经人，实则如此专情。她又一并原谅了谢陵雨，没有阿耶在旁呵护，有些冷酷也是可以理解的。
冉冉讲故事非常动听，李昭跟着她回到寝房，听了一路的故事，不愧是风月金陵，每个人的故事都如此柔情绵长，令人叹惋。直到她被塞进被子里，冉冉果断暂停，笑眯眯地熄灯：“大公子嘱咐奴婢们盯着您立刻睡觉呢。”
“可不可以讲完春桃公子和耿书生的故事——”李昭可怜巴巴望着她。
“不可以哦，奴婢就在外面守夜。”冉冉冷酷地转身关门。
好吧。李昭不舍地闭上了眼。不愧是风月金陵，床榻都如此绵软多情，带着秋夜的香气，她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再冷酷的人在这样的温软乡也会化成一摊春水吧。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门外，灯蕊压低声音问：“怎么样，可还顺利？”
冉冉含笑：“小姐很温柔，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唬人呢。”
“那就好，大家果然料事如神，她怎么知道小姐会喜欢你的？”
“可能因为我的名字最简单吧。”冉冉忍不住笑了，“虽然小姐看起来浑身是刺，但其实单纯听话，并不为难人。”
灯蕊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李园偌大无比，住在里面的主子并没有那么多，但有几位性格孤傲，不好相处，伺候的侍从们只能忍气吞声。她们从李大家的院子调来这里，原本还有些忐忑，这半天下来，不由生出庆幸。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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