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卷着银杏叶,在实验学校的操场边缘打旋,像无数枚被遗弃的碎金。物理竞赛省赛的日期越近,实验室里的空气就越像被压缩的弹簧,绷得发紧。蒋砚之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实验台,带起一点细微的声响。
林砚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摊开的错题本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她正用红笔圈画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在蒋砚之耳朵里。他又走神了——这几天总是这样,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黏在她握笔的手上,看她食指第二节那点淡淡的茧,看阳光如何顺着她的指缝漏下来。
“左手定则里四指要和正电荷运动方向一致,”林砚秋忽然转头,笔杆敲了敲他的卷子,“这里是负电荷,你搞反了。”
蒋砚之猛地回神,脸颊发烫。这种低级错误,他以前绝不会犯。低头改题时,他看见自己的鞋子——那双从地摊上淘来的运动鞋,鞋边已经开了道小口,露出里面泛黄的海绵。而林砚秋的白色板鞋,干净得像刚从鞋盒里拿出来。
“谢了。”他的声音有点闷,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坑。
林砚秋没说话,却把自己的错题本推了过来。封面是皮质的,边角有点磨损,却被保养得很干净。“这里有类似的题型,”她的声音很轻,“省赛可能会考。”
蒋砚之翻开本子,一股淡淡的墨水香涌出来。里面的笔记工工整整,重要的地方用荧光笔标出,连公式推导的步骤都写得像印刷体。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笔记本——封面是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里面的纸页参差不齐,偶尔还会透出背面的演算痕迹。
“省赛前一周,学校组织了场模拟考。成绩出来那天,红榜前围的人比开学时还多。蒋砚之挤不进去,只能踮着脚往里面看,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第一是蒋砚之!732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他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蒋砚之,你超了林砚秋两分!”
挤进去时,他的名字确实在最顶端,红色的字迹像团燃烧的火。林砚秋站在他旁边,校服领口别着的银色钢笔反射着光。“看来你没吹牛。”她转头看他,嘴角带着点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蒋砚之张了张嘴,想说“你也很好”,却看见她手里捏着个小小的平安符,红绳在指尖绕了两圈。那平安符看着很精致,不像他奶奶给他求的那个——用红线随便缠了缠,里面的香灰都快漏出来了。
“我妈求的,”林砚秋把平安符塞进校服口袋,耳根有点红,“说图个吉利。”
那天下午的实验室格外安静。蒋砚之调试着示波器,屏幕上的波形抖得厉害,像他此刻的心情。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考第一——上周他熬夜把林砚秋借给他的资料翻了三遍,连吃饭时都在背公式。而林砚秋,据说竞赛前发了场低烧,考试时还在咳嗽。
“明天的实验题,注意滑动变阻器的量程。”他没话找话,声音有点哑。
林砚秋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疑惑:“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
“没什么。”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整理导线。导线是学校淘汰下来的,绝缘皮上有好几处裂口,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而林砚秋那边的导线,都是崭新的,颜色鲜亮得刺眼。
她忽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丢过来。蒋砚之接住,发现是颗薄荷糖,透明的糖纸在灯光下泛着光。“含着,”她说,“你上次紧张的时候,就喜欢咬笔杆。”
他愣住了。指尖捏着那颗糖,忽然想起上周在食堂,他盯着她餐盘里的糖醋排骨发呆——那是他只有在生日时才能吃到的菜。她当时好像察觉到了,低头扒拉着米饭,没再动那盘排骨。
薄荷糖在舌尖化开时,蒋砚之去器材室找备用电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两个男生在里面说话。
“蒋砚之这次怎么突然窜上来了?以前不都差林砚秋几分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抄的……他家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爸妈在菜市场摆摊的,能给老师塞什么好处?”
“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心思总比别人多。”
蒋砚之攥紧了手里的电阻箱,金属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他想起上周回家,看见妈妈在菜市场的角落里啃冷馒头,围裙上还沾着烂菜叶;想起爸爸蹲在地上修别人淘汰的旧台灯,说修好能卖五块钱。这些画面像冰锥,扎得他眼眶发烫。
他没进去,转身往实验室走。路过走廊时,看见公告栏里贴着竞赛须知,下面用红笔写着“省队集训需缴纳报名费800元”。800块,够他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回到实验室时,林砚秋正在画电路图。她的铅笔芯断了,随手从笔袋里掏出根新的——那是他在文具店见过的进口铅笔,一根抵得上他一整盒的价格。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头也没抬地问。
“有点事。”蒋砚之把电阻箱放下,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忽然很怕明天的竞赛——如果真的选上省队,那800块钱,他该怎么跟家里开口?如果选不上,是不是又会被人说“果然是穷人家的孩子,后劲不足”?
林砚秋终于转头,眼里带着点担忧:“你脸色很难看,要不要去医务室?”
“不用。”他低头假装整理导线,却不小心扯断了一根旧导线,铜丝像细小的蛇,蜷在桌面上。“就是有点紧张。”
她没再追问,只是从笔袋里拿出支笔递过来:“用这个吧,你的笔尖秃了。”
那是支黑色的水笔,笔身光滑,印着他不认识的英文单词。蒋砚之捏着笔,忽然觉得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不用,我自己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支半截的铅笔,那是他捡同学丢掉的,削了又削,只剩下一点点木头。
林砚秋的目光在他的铅笔上停顿了两秒,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那支水笔放在了他的实验台边缘。
竞赛当天的考点门口,挤满了送考的家长。蒋砚之看着那些穿着体面的大人给孩子递牛奶、剥鸡蛋,忽然觉得自己的书包格外沉——里面只有一个干硬的馒头,是妈妈凌晨四点起来蒸的。
“蒋砚之!”
他回头,看见林砚秋朝他跑过来。她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头发扎得很整齐,手里拿着两罐咖啡。“给你。”她把其中一罐塞给他,罐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我不渴。”他想推回去,却被她按住了手。
“提神的,”她的声音很轻,“别想太多,正常发挥就好。”她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袖口上,顿了顿,又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听到了。别往心里去。”
蒋砚之猛地抬头,撞进她清澈的眼睛里。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像某种温柔的庇护。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进场的铃声响起时,他们一起往教学楼走。蒋砚之的帆布书包带子断了根,他用绳子简单系了系,走路时总往下滑。林砚秋走在他旁边,步伐不快,像是在刻意等他。
“对了,”快到门口时,她忽然说,“省队的报名费,学校会给优秀选手报销。”
蒋砚之愣住了。他从没听说过这个规定。
林砚秋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忽然笑了,像晨露落在荷叶上:“我问老师的。”
那一刻,蒋砚之攥着那罐咖啡,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对她说谢谢,想告诉她自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心思多”,想让她知道自己拼尽全力,只是想和她站在同一个赛场上,哪怕只有一次。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进考场前,把那支她放在实验台的水笔,悄悄塞进了自己的笔袋。
考场上的时钟滴答作响,蒋砚之看着物理卷上的最后一道大题,忽然想起林砚秋的错题本上,有过类似的推导过程。笔尖落下时,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墨水香,和她递过咖啡时,指尖的温度。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林砚秋也在看着同一道题,手边放着的,是他那支半截的铅笔——她早上在实验台捡到的,悄悄擦干净了。
收卷的铃声响起时,蒋砚之看着自己写满公式的答题纸,忽然无比期待结果。不是因为想赢,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认真地对她说声谢谢。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感谢,像解错的方程式,一旦错过了正确的步骤,就再也没有补写的机会。而那场阳光下的并肩同行,会是他们青春里,最短暂也最锋利的一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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