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雪来得猝不及防,像揉碎的盐粒,簌簌地落在实验学校的玻璃窗上。物理竞赛的省赛结果已经公布三天了,红榜前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那两个紧挨着的名字,在寒风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尴尬——林砚秋以三分优势入选省队,蒋砚之排在第三,只差了一个名次。
蒋砚之是在菜市场帮家里看摊时收到消息的。妈妈正忙着给大白菜剥外层的老叶,他蹲在地上捆着萝卜,手机屏幕亮起来时,指缝里还沾着泥土。班级群里的消息跳得飞快,有人@他:“蒋砚之没事吧?就差一点太可惜了!”
他没回,只是把手机塞回口袋,继续捆萝卜。麻绳勒得手心发红,像那天在实验室里攥紧电阻箱的感觉。其实他早有预感——最后一道实验题,他的滑动变阻器量程选错了,而那正是他反复提醒林砚秋要注意的地方。
“阿砚,发什么愣呢?”妈妈直起身,围裙上沾着冰碴,“这天儿冷,你先回屋吧,剩下的妈来就行。”
蒋砚之摇摇头,看着不远处水产摊的霓虹灯管,在雪雾里晕成一片模糊的橘色。他想起林砚秋收到入选通知时的样子,那天她穿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站在公告栏前,头发上落了点雪,像撒了把碎糖。他走过去时,正看见她爸爸开着辆黑色的轿车来接她,车窗降下,她笑着朝车里挥挥手,侧脸在暖黄的灯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恭喜。”他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林砚秋转过头,睫毛上的雪粒亮晶晶的:“你也很厉害,只差三分。”她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这是省队的复习资料,我复印了一份,你要不要……”
“不用了。”蒋砚之打断她,目光落在她那件大衣上。他认得那个牌子,上次在商场橱窗里见过,标价是他家里三个月的生活费。“我用不上。”
她的手僵在半空,文件夹的边角在寒风里微微颤动。“可是……”
“林砚秋!”车里传来她爸爸的声音,“快上车吧,外面冷。”
“我先走了。”她把文件夹往他怀里一塞,转身跑向轿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看见她在车里朝他挥手,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像没解完的方程式。
蒋砚之捏着那个文件夹,纸页边缘被他攥得发皱。雪落在上面,很快融化成水,晕开了复印的字迹。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他连800块的报名费都凑得吃力,又怎么配得上这些印在进口纸张上的复习资料?
回到家时,屋里没开暖气,冷得像冰窖。他把文件夹扔在桌上,看见桌角堆着爸爸修好的旧台灯,灯泡忽明忽暗,照着墙上贴满的奖状。那些“年级第二”的奖状旁边,还贴着张泛黄的纸,是他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照片上的小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手机又响了,是林砚秋发来的消息:“资料里有省队老师的讲课视频链接,我发你邮箱了。”
蒋砚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按灭了手机。他知道她是好意,可这份好意像面镜子,照出了他们之间那些无法忽略的差距——她可以轻松地拿到进口资料,可以坐着轿车去参加集训,而他连在雪天里买双新鞋的钱,都要算着家里的菜钱省出来。
第二天去学校,蒋砚之发现自己的座位被调到了最后一排。班主任找他谈话时,语气很委婉:“阿砚啊,你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不是竞赛的事影响了?先坐到后面静静心,等下次月考再调回来。”
他没反驳,只是抱着书本往后走。经过林砚秋的座位时,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担忧。他却故意别过脸,像没看见一样。
其实他知道班主任为什么调座位。上周家长会,他妈妈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局促地站在教室后排,而林砚秋的妈妈穿着香奈儿套装,坐在第一排和老师谈笑风生。回来时,同桌跟他说:“蒋砚之,你妈和林砚秋妈妈站一起,看着真有点……”
后面的话他没听清,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示波器里紊乱的波形。
调到后排的日子,蒋砚之开始故意躲着林砚秋。她来找他讨论题目,他说“不会”;她把课堂笔记放在他桌上,他转头就给了别人;有次在食堂遇见,她端着餐盘想坐过来,他立刻端着碗稀饭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在赌气,赌的却是连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是气自己没拿到省队名额?还是气他们之间那道看得见摸得着的鸿沟?
直到平安夜那天,林砚秋在晚自习后拦住了他。
教学楼的走廊空荡荡的,圣诞树上的彩灯闪闪烁烁,映在她眼里,像落了片星空。“蒋砚之,你到底在躲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委屈,“是因为竞赛的事吗?”
他靠在墙上,看着窗外飘起的细雪,没说话。
“我知道你家里条件不太好,”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但这和我们……和学习有什么关系?”
蒋砚之猛地抬头,眼里像燃了把火:“没关系?”他扯了扯自己磨破的袖口,“你穿着几百块的大衣,用着进口的笔,而我连支新铅笔都要捡别人剩下的。林砚秋,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这句话像块冰,砸在两人中间。林砚秋的脸瞬间白了,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的声音发颤,“我只是……”
“只是觉得我可怜,想施舍点资料给我?”他打断她,语气里的刻薄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没再说话,只是从书包里拿出个盒子,放在旁边的窗台上。“圣诞礼物,”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我本来想……算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马尾辫在走廊的灯光里甩成道模糊的影子。蒋砚之看着那个盒子,包装纸上印着烫金的花纹,一看就价格不菲。他忽然想起去年圣诞节,妈妈给他织了双毛线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的,指头上还补了块补丁,他却戴了整整一个冬天。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蒋砚之才拿起那个盒子。拆开时,发现里面是支钢笔,黑色的笔身,笔帽上刻着行小字:“To the best opponent”。他认得这支笔,上次在她笔袋里见过,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
笔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她把水笔放在他实验台的那天,想起她塞给他薄荷糖时的样子,想起她在雪地里朝他挥手的眼神。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差点把他淹没。
他捏着那支钢笔,转身往校门口跑。雪下得更大了,路灯的光晕里,雪花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他看见林砚秋站在公交站牌下,抱着书包,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
“林砚秋!”他喊着她的名字,声音在雪夜里发飘。
她转过头,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鹿。“你怎么来了?”
蒋砚之跑到她面前,喘着气,把钢笔递过去:“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她没接,只是看着他:“蒋砚之,你一定要这样吗?”
“什么?”
“把所有东西都分得清清楚楚,”她的眼泪掉下来,砸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成绩要分高下,家境要分好坏,连……连关心都要分是不是施舍?”
蒋砚之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我给你资料,不是因为可怜你;我提醒你题目,不是因为想炫耀;我……”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我只是觉得,和你一起做题的时候,很开心。”
这句话像道电流,窜过蒋砚之的四肢百骸。他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看着她眼里的泪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那些被他当作“差距”的东西,其实从来都不是她在意的,反而是他自己,用自卑筑起了一道墙,把两个人都困在了里面。
“我……”他张了张嘴,刚想说对不起,一辆黑色的轿车忽然停在他们面前。车窗降下,林砚秋的妈妈探出头,脸色不太好看:“砚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跟谁在这儿说话呢?”
林砚秋的身体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和蒋砚之的距离。“妈,我马上就走。”
“这位是?”林妈妈的目光落在蒋砚之身上,带着点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我同学。”林砚秋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蒋砚之忽然觉得手里的钢笔烫得厉害。他把笔塞回林砚秋手里,转身就走。背后传来林妈妈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以后少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耽误学习。”
雪落在他的脖子里,冷得像冰。他没回头,只是脚步越来越快,把那些细碎的话语和林砚秋可能存在的目光,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回到家时,蒋砚之把自己摔在床上。黑暗里,他仿佛还能看见林砚秋红红的眼睛,听见她说“和你一起做题的时候,很开心”。他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个被雪水浸湿的文件夹,小心翼翼地翻开,发现里面夹着张纸条,是林砚秋的字迹:“省赛最后一道题,你的解题思路比我好,只是粗心了。别放弃,我们还有高考。”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菜市场的霓虹晕成一片模糊的光。蒋砚之攥着那张纸条,忽然捂住了脸。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敏感和自卑——他以为自己在保护自尊,却亲手打碎了那段最干净的时光。
而此刻的林砚秋,正坐在温暖的轿车里,手里捏着那支钢笔。妈妈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车窗外的街景飞快倒退,像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而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蒋砚之转身离去的背影,和他那句“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她忽然拿出手机,想给蒋砚之发条消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留下个空白的对话框。其实她想说的是,她根本不在乎他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不在乎他爸爸是修台灯还是开公司,她只是……只是在看到他低头解题时,会觉得心跳漏掉半拍;在他故意和她较劲时,会忍不住想笑;在他躲着她的时候,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道重要的公式。
可这些话,她终究没说出口。就像蒋砚之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像道解不开的不等式,横亘在两个少年之间。
那个平安夜,蒋砚之把林砚秋给的资料仔细地粘好,放在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上面压着他攒了很久的零钱,一共78块5毛,是他本来想用来买双新运动鞋的。
而林砚秋把那支钢笔放回了盒子里,藏在了书柜最深的角落。旁边,是她没送出去的另一份礼物——一本《时间简史》,扉页上写着:“送给蒋砚之,希望我们都能去往更远的地方。”
雪还在下,覆盖了实验学校的操场,覆盖了菜市场的摊位,也覆盖了两个少年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他们都以为,还有高考可以期待,还有时间可以弥补,却不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愈合。就像那道三分的差距,像那辆黑色的轿车,像那句没说出口的“我很开心”,最终会在岁月里,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二天去学校时,蒋砚之发现林砚秋的座位空了。同桌告诉他,她请假去省队集训了,要去半个月。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抽屉里的资料安安静静地躺着,纸页上的字迹已经干透,却像刻在了他的心上。他忽然想起林砚秋说的那句话:“我们还有高考。”
是啊,还有高考。他在心里默念着,握紧了那支捡来的半截铅笔。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距离,不是靠分数就能缩短的;有些错过,从转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走廊里的圣诞树上,彩灯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着空荡荡的教室,像个盛大而寂寞的玩笑。这个冬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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