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砚之把那本粘好的省队资料塞进抽屉最深处时,指腹蹭过纸页上未干的糨糊,凉得像窗外的雪。桌角的旧台灯忽明忽暗,灯泡接触不良的滋滋声里,他听见楼下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那是住在对门的张大爷,每天这个点都会推着板车经过菜市场。
他忽然想起林砚秋的台灯。上次去实验室找遗落的笔记本,撞见她在整理竞赛器材,书桌上的银灰色台灯亮得像片小太阳,灯罩边缘还别着只毛绒小熊。那时他正蹲在地上翻柜子,她忽然递过来支手电筒:“下面太暗,用这个吧。”光束落在他手背上,暖得像春天的阳光。
“蒋砚之!”妈妈在厨房喊他,“快来帮我把白菜搬进来,雪要下大了!”
他应声起身,膝盖磕在桌腿上,钝痛顺着骨头往上传。拉开房门的瞬间,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他看见妈妈正踮着脚够窗台上的塑料布,蓝布褂子后背洇着片深色的湿痕——想来是刚才去菜市场收摊时淋了雪。
“我来吧。”他接过塑料布,指尖触到妈妈冻得发红的耳尖。她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在路灯下泛着银光,像去年冬天落在她发间的霜。
“这天儿邪性,”妈妈搓着冻僵的手往屋里缩,“刚才王婶说,水产摊的老李进了批海虾,要不是你爸住院,咱也能买点给你补补脑子。”
蒋砚之的动作顿了顿。爸爸的腿伤还没好利索,上周复查时医生说要再住半个月,每天的住院费像座小山压着。他把塑料布裹在白菜垛上,麻绳勒得手心发疼,忽然想起平安夜那天林砚秋妈妈的眼神——那种带着审视的打量,像在掂量他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值多少钱。
“妈,我明天想去医院看看爸。”他低头系绳,声音埋在风雪里。
“别来了,耽误学习。”妈妈立刻摆手,围裙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你爸昨天还念叨,说你上次月考的物理卷子里,最后道大题的步骤写得比标准答案还清楚。”
蒋砚之没接话。他知道妈妈是怕他看见爸爸床头柜上那叠催款单。上周偷偷去医院送换洗衣物时,他在走廊里撞见护士催缴费,爸爸佝偻着背点头的样子,像株被雪压弯的玉米秆。
那天晚上,蒋砚之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省队集训基地的门口,林砚秋穿着驼色大衣朝他挥手,身后的玻璃门里飘出咖啡香。他想跑过去,脚下却像灌了铅,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着双露脚趾的旧球鞋,鞋面上还沾着菜市场的烂泥。
惊醒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他那些理不清的心事。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林砚秋的聊天界面——最后条消息还是她发的资料链接,他始终没回。
第二天去学校,林砚秋的座位果然空着。同桌陈默正对着张物理卷子唉声叹气,见他过来,立刻把卷子推过来:“蒋哥,这道题你会不?林砚秋临走前圈出来的,说大概率考。”
蒋砚之的目光落在题目上——是道关于洛伦兹力的综合题,解题步骤里需要用到的左手定则,还是他去年教林砚秋的。那时她总把左右手弄混,急得直拍桌子,他就从草稿本上撕了张纸,画了只歪歪扭扭的手,在掌心写“力左电右”四个字。
“不难。”他拿起那截捡来的铅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先分析粒子运动轨迹,注意磁场方向是垂直纸面向里还是向外。”
陈默凑过来,忽然咂咂嘴:“说真的,你俩挺可惜的。以前总见你俩在实验室待到天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蒋砚之的笔顿了顿。
“以为你们是那种……互相较劲又互相惦记的。”陈默挠挠头,“上次你感冒发烧,林砚秋偷偷把退烧药放你桌洞里,还写了张纸条说‘物理题不会跑,但身体会垮’,你没看见?”
蒋砚之捏着铅笔的手猛地收紧。他确实在桌洞里发现过退烧药,但当时正因为模拟赛没考好烦躁,只当是哪个同学顺手放的,随手就塞进了书包角落。现在想来,药盒上那张贴着的小熊便利贴,和实验室台灯上的毛绒熊是同一个图案。
“她还跟我说,”陈默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你解力学题的思路特别绝,说你总能找到最简洁的方法,不像她总绕弯路。”
铅笔芯“啪”地断了。蒋砚之低头捡笔屑时,看见桌腿上刻着道浅浅的刻痕——那是上个月竞赛前刻的,他和林砚秋打赌谁能在模拟赛里拿第一,输的人要去操场跑十圈。后来他赢了,却没真让她去跑,只是在晚自习后,陪她绕着操场走了三圈,听她讲她爸爸在国外参加学术会议的趣事。
“对了,”陈默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林砚秋让我转交给你的,说等她集训回来再跟你解释。”
信封上是林砚秋的字迹,娟秀的小楷写着“蒋砚之收”,右上角画了个小小的电路图。蒋砚之捏着信封边缘,指尖传来纸页的粗糙感,忽然想起平安夜她放在窗台上的礼物盒——烫金花纹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他永远够不到的世界。
他把信封塞进校服口袋,指尖触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心里忽然发慌。早读课的铃声响了,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调子飘过来时,他忽然想起林砚秋总把“鹜”念成“骛”,每次被老师纠正都会脸红,低头在课本上画个哭脸小人。
整整一上午,那封信像块烙铁揣在他兜里。课间去厕所时,他躲在教学楼背面的拐角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两张东西——一张是省队集训的课程表,用红笔圈出了几节重要的实验课;另一张是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从学校去省队基地的公交路线,旁边写着行小字:“每周三下午有公开示范课,你可以溜进去听。”
地图背面还有行更浅的字,像是写了又涂掉,透过光线才能看清:“我问过老师,旁听不用交报名费。”
蒋砚之的手指猛地攥紧,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我连800块的报名费都凑得吃力”,原来她都记在心里。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忽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是冷的,是心里的东西太烫,烧得眼眶发疼。
那天中午,蒋砚之没去食堂。他揣着那两张纸,绕到学校后面的旧书摊,把攒了半个月的废品卖了——五斤报纸,三个塑料瓶,总共换了四块二毛钱。书摊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见他盯着本翻旧的《高中物理竞赛题典》看,忽然说:“这书给你吧,上次那个小姑娘留的,说等你来了就送你。”
蒋砚之愣住了。书的扉页上写着林砚秋的名字,里面夹着张便签,是她的字迹:“第38页那道题,你的解法比参考答案更简单,我抄在后面了。”
他翻开第38页,果然在空白处看到她的笔记,红笔写的解题步骤旁,画着个竖起大拇指的小人。阳光透过书摊的帆布棚照进来,落在字迹上,暖得像她递过来的那杯热奶茶。
“那姑娘上周来的,”老板收拾着纸箱子,“说你肯定会来,还留了个保温杯,说天凉了让你多喝热水。”
蒋砚之接过保温杯时,手指触到温热的内壁。拧开盖子,里面是红糖姜茶的味道,甜丝丝的,像去年冬天她在实验室给他泡的那杯。那时他感冒咳嗽,她从书包里掏出保温杯,红着脸说“我妈逼我带的,我不爱喝甜的”,其实他看见她偷偷抿了一小口,嘴角沾着点红糖渍。
他握着保温杯往回走,雪水顺着裤脚往鞋里渗,却不觉得冷。路过宣传栏时,看见物理竞赛的红榜还没撤,林砚秋的名字排在第一,后面用红笔标着“省队”,他的名字在下面一行,像道浅淡的影子。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蒋砚之回头,看见班主任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本教案:“阿砚,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蒋砚之刚进去就打了个喷嚏。班主任从抽屉里拿出包纸巾递给他,指着桌上的成绩单:“这次摸底考,你的物理还是年级第一,但数学掉了十分,是不是最近状态不好?”
他捏着纸巾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班主任叹了口气,起身给他倒了杯热水,“竞赛那三分,确实可惜。但林砚秋那孩子……”
“老师,”蒋砚之忽然抬头,“您是不是觉得,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班主任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摇摇头:“在老师眼里,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她斟酌着措辞,“家境不同,接触的资源确实有差距。林砚秋她爸是大学教授,从小就给她请家教,这是客观存在的。”
蒋砚之想起林砚秋妈妈的香奈儿套装,想起那辆黑色的轿车,忽然笑了笑:“所以您把我调到最后一排,是怕我耽误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班主任急忙解释,“是你妈妈上次家长会跟我说,你最近总失眠,让我给你换个安静的位置……”
后面的话蒋砚之没听清。他忽然想起家长会那天,妈妈站在教室后排,手指反复绞着围裙带子,看见林砚秋妈妈和老师谈笑风生时,悄悄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自己的蓝布褂子蹭脏了人家的套装。原来妈妈什么都知道,只是没说。
从办公室出来时,走廊里的圣诞树还在亮着。蒋砚之走到林砚秋的座位旁,看见她的桌洞里露出半截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个简易的电路图,电阻旁边写着“蒋砚之的倔脾气=1000Ω”。他忍不住笑了,指尖刚要碰到笔记本,忽然听见有人喊他。
“蒋砚之!”
他回头,看见林砚秋的同桌李薇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个快递盒子:“林砚秋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习题集。”
盒子上印着外文,沉甸甸的。蒋砚之接过时,李薇忽然说:“她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怕你不肯收,让我跟你说……这是她多买的一本,放着也是浪费。”
蒋砚之捏着盒子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这是借口,林砚秋从来不会买重复的书。上次在书店撞见她,她正对着本《费曼物理学讲义》犹豫,说太贵了,要攒三个月的零花钱才能买。
“对了,”李薇补充道,“她说省队的老师夸你上次省赛的解题思路特别新颖,还问她是不是认识你,想让你也去听次课呢。”
蒋砚之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看着手里的习题集,忽然转身往校门口跑。李薇在后面喊他:“你去哪儿啊?下午有数学课!”
他没回头。书包里的保温杯还在发烫,红糖姜茶的甜味顺着喉咙往上涌,像要把心里那些拧成疙瘩的委屈都冲开。他跑到公交站牌下,看着103路公交车驶来,忽然想起林砚秋画的那张地图——第三站下车,往前走两百米,就能看到省队基地的蓝色大门。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往前开,蒋砚之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菜市场的霓虹招牌渐渐被高楼取代,路边的店铺变成了精致的咖啡馆和书店,穿着校服的学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西装革履的行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忽然有点局促。
到站时,雪又开始下了。蒋砚之按照地图的指引往前走,远远看见那栋蓝色的大楼,门口挂着“省物理竞赛集训基地”的牌子。几个穿着省队队服的学生说说笑笑地走出来,其中一个女生穿着驼色大衣,正是林砚秋。
他忽然就站住了。林砚秋正和一个男生讨论着什么,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资料,阳光落在她头发上,雪粒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糖。那男生他认得,是省赛排名第二的张昊,爸爸是教育局的领导,上次在颁奖礼上见过,穿着定制的西装,言谈间都是自信。
张昊忽然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杯递给林砚秋,动作自然得像在递支笔。林砚秋接过来,笑着说了句什么,侧脸在阳光下柔和得像幅画。蒋砚之看着那只银灰色的保温杯,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这只掉了漆的蓝色杯子——是去年学校发的运动会奖品,杯底还磕了个坑。
他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雪落在身上,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路过一家文具店时,他看见橱窗里摆着支和林砚秋送他那支一模一样的钢笔,标价牌上的数字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他爸爸半个月的住院费。
回到学校时,数学课已经开始了。蒋砚之从后门溜进去,刚坐下就听见老师在讲台上说:“这次模拟考,林砚秋虽然请假了,但她的试卷是提前做的,数学还是满分,尤其是最后道附加题,解法非常巧妙……”
蒋砚之低头看着自己的卷子,最后道附加题空着,旁边画着个大大的问号。他忽然想起平安夜那天,林砚秋说“你的解题思路比我好”,原来只是安慰他。那些他以为的“差距”,从来都不是三分两分,而是从出生起就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她可以轻松得到的资源,他要拼尽全力才能摸到边。
晚自习时,蒋砚之把那本习题集塞进了林砚秋的桌洞。他没留纸条,只是在扉页上轻轻画了个等号,左边是“努力”,右边是“天赋 资源”。他知道这不公平,却找不到更合适的符号。
收拾书包时,他发现那截捡来的铅笔又断了。他蹲在地上找笔芯,忽然看见林砚秋的桌腿上也刻着道刻痕,和他桌腿上的那道正好吻合——想来是那天打赌时,两人趴在桌上一起刻的。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道刻痕,像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实验学校的屋顶盖得白茫茫一片,像极了他和林砚秋之间那片说不清楚道不明的空白。
回到家时,妈妈正坐在灯下给爸爸织毛衣,线团滚落在脚边,沾着几根白菜叶。“阿砚,今天王婶送了只老母鸡,我给你炖了汤,快趁热喝。”妈妈起身要去厨房,却被他拉住了。
“妈,”蒋砚之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说,“我想报个物理辅导班。”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啊,多少钱?妈这就去取。”
“不用,”他摇摇头,从书包里掏出那本《高中物理竞赛题典》,“我自己学就行。”
那天晚上,蒋砚之学到很晚。台灯坏了,他就借着窗外的雪光看题,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像在和谁较劲。抽屉里的省队资料露着个角,林砚秋写的那张纸条从里面滑出来,“别放弃,我们还有高考”几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光。
他忽然想起林砚秋在公交站牌下哭红的眼睛,想起她说“和你一起做题的时候,很开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空白的对话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只发了个句号。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就后悔了。这道句号像道冰冷的界限,把两个世界分得清清楚楚。
凌晨三点,雪停了。蒋砚之站在窗边,看见菜市场的摊位渐渐有了灯光,王婶正裹着军大衣搬白菜,张大爷的板车铃铛声从街角传来。远处的高楼里,某扇窗户还亮着灯,他猜或许是林砚秋还在做题——她总说自己脑子笨,要比别人多花两倍的时间。
他回到书桌前,在草稿纸的背面写下:“林砚秋,对不起。”
字迹很快被眼泪晕开,像片模糊的水渍。他知道这句话说得太晚,像雪地里的脚印,太阳一出来就会消失无踪。
半个月后,林砚秋从省队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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