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秋走进教室时,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驼色大衣的下摆扫过课桌,带起一阵淡淡的雪松香气——那是她从省队带回来的护手霜味道,蒋砚之在公交车站闻到过一次,当时只觉得冷,此刻却像根细针,轻轻刺着他的鼻尖。
她的座位就在他斜前方,隔着三排桌椅。蒋砚之低头假装演算,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追着她的动作:她从书包里拿出省队的集训笔记,蓝色封皮上印着烫金的队徽;她拉开抽屉时,那本被他塞回去的习题集掉了出来,她弯腰去捡的瞬间,马尾辫扫过椅背,发梢沾着的雪花落在他的铅笔盒上,瞬间融成一小片水渍。
“蒋砚之,这道题……”前桌忽然转过头,手里捏着张物理卷子,“你能给我讲讲吗?林砚秋说这是省队老师强调的重点题型。”
蒋砚之的笔尖顿在草稿纸上,墨点晕开成个小小的黑洞。他看见林砚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想来是听见了。他把卷子往旁边推了推:“不会。”
前桌愣了愣:“你上次不是说这种题……”
“忘了。”他打断道,声音硬得像块冰。
教室后排传来几声窃笑。蒋砚之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以前他和林砚秋总在课间争论题目的解法,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她会偷偷往他桌洞里塞颗薄荷糖,包装纸上画着个吐舌头的小人。
林砚秋忽然站起来,抱着笔记本走向讲台:“张老师,这道题的解题步骤我有点疑问。”她的声音很稳,听不出情绪,只是在转身时,目光像无意间扫过蒋砚之的座位,快得像流星。
蒋砚之低下头,盯着草稿纸上那道未完成的洛伦兹力方程。公式里的矢量符号歪歪扭扭,像他此刻的心跳。他想起省队资料里的笔记,林砚秋用红笔标注着“此处需注意左手定则的应用”,字迹娟秀,和她在实验室里写的一样。
下课铃响时,林砚秋被几个女生围住了。她们叽叽喳喳地问省队的事,有人指着她手腕上的银手链:“这是新的吧?真好看!”
“是基地发的纪念品。”林砚秋轻轻转着手链,“每个队员都有。”
蒋砚之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是去年修电路时被烙铁烫的。妈妈用牙膏给他涂了好几天,说能去疤,结果还是留下了印子。他忽然想起林砚秋当时的反应——她吓得手里的万用表都掉了,拉着他往医务室跑,路上还差点绊倒。
“蒋砚之,”同桌碰了碰他的胳膊,“林砚秋让我问你,下午的物理自习课要不要一起去实验室?她说省队带回来的实验器材可以借你用。”
蒋砚之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不去。”
“可你上周不是说……”
“我说了不去!”他的声音忽然拔高,教室里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林砚秋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串钥匙,听见这话时,手指猛地收紧,钥匙链上的小熊挂件晃了晃,是他去年在文具店帮她挑的。
他抓起外套就往外冲,撞到了走廊里的垃圾桶。铁皮桶哐当一声倒在地上,里面的废纸撒了一地,其中一张飘到他脚边——是林砚秋画的那张公交路线图,不知被谁捡了扔进垃圾桶,折痕处已经磨破了。
蒋砚之蹲下身去捡,手指触到纸页上的墨迹,忽然想起她标注的“此处有卖热包子”。那天他在公交站等车,真的看见个卖包子的小摊,买了两个,咬下去时烫得直吐舌头,像极了她第一次吃辣条时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
林砚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蒋砚之抬头,看见她站在逆光里,头发上的雪粒闪着光,手里还拿着把扫帚。他猛地把地图塞进兜里,站起身就跑,没看见她弯腰去捡那些废纸时,指尖在冰冷的地面上顿了很久。
下午的物理自习课,蒋砚之躲在操场角落的看台上。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从兜里掏出那半张地图,小心地抚平。背面的“旁听不用交报名费”几个字已经被汗水洇得模糊,像他那些说不清楚的心事。
远处的实验室亮着灯,窗帘没拉严,能看见林砚秋的影子。她正趴在实验台上写着什么,旁边放着那台银灰色的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的手指在器材上动着,像在跳一支安静的舞。
蒋砚之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一起做实验。他笨手笨脚地接错了线路,灯泡砰地一声炸了,吓得他差点坐到地上。林砚秋却笑得直不起腰,说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还在实验报告上画了个龇牙咧嘴的兔子头。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省队老师说你的解题思路可以申请专利,问你要不要试试?我把申请表放在实验室的抽屉里了。”
蒋砚之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指腹摩挲着屏幕上的“专利”两个字。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上周在图书馆,他听见林砚秋打电话,说“蒋砚之的解法真的很新颖,您能不能……”后面的话被书架挡住了,听不真切。
他起身往实验室走,脚步却在楼下停住了。张昊站在门口,正递给林砚秋一个文件夹:“这是我爸托人弄到的往年省队真题,你看看有没有用。”
“谢谢你。”林砚秋接过文件夹,“不过我觉得……”
“觉得蒋砚之的解法更好?”张昊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砚秋,你也太天真了,他那种家庭能接触到什么资源?不过是碰巧蒙对了罢了。”
蒋砚之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他看见林砚秋皱起了眉:“张昊,你不能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张昊往楼上看了一眼,“上次在基地,你妈妈不是也说……”
“别说了!”林砚秋的声音忽然提高,“我妈妈那是……”
后面的话蒋砚之没听清。他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在给自己的尊严踩上一脚。原来她妈妈不仅嫌弃他,连她的队友都知道——他就是个靠着运气的穷小子,根本配不上和他们站在一起。
回到家时,爸爸已经从医院回来了。他坐在炕沿上,正给妈妈看腿上的伤疤,绷带解开时,蒋砚之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是在工地搬钢筋时被砸的。
“爸,你怎么回来了?”
“医生说回家养着一样。”爸爸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省点住院费给你买辅导书。”
妈妈端着药碗从厨房出来,眼圈红红的:“你爸今天在菜市场看见人家扔的烂菜叶,非要捡回来腌咸菜,说能省点买菜钱……”
蒋砚之的喉咙忽然被堵住了。他转身冲进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个纸箱,里面是他攒了三年的废品——啤酒瓶、旧报纸、塑料瓶,捆得整整齐齐。他抱着纸箱就往外跑,妈妈在后面喊他,他却头也不回。
收废品的张大爷正在楼下捆纸壳,见他抱着箱子跑过来,吓了一跳:“阿砚,这是咋了?”
“卖了!”蒋砚之把箱子往秤上一放,声音发颤,“全都卖了!”
铁皮秤砣晃了晃,指针停在五公斤。张大爷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共二十七块五,你数数。”
蒋砚之攥着那些钱往文具店跑。玻璃橱窗里的钢笔还在,他趴在玻璃上看了很久,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画着那支笔的样子。店主是个胖阿姨,见他看了半天,笑着说:“这是进口的,打折后三百二,要不要拿出来给你看看?”
他的手猛地缩了回来。三百二,够爸爸买三盒止痛药,够妈妈买二十斤白菜。他转身往回走,路过菜市场时,看见林砚秋的妈妈站在水产摊前,正挑着大闸蟹,旁边的塑料袋里装着进口水果,是他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那种。
蒋砚之把那二十七块五毛钱塞进兜里,指尖触到张硬邦邦的东西——是林砚秋送的那支钢笔。他忽然想起平安夜那天,她把笔塞给他时,手指上沾着冻疮膏的味道,是她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很贵。
回到家,蒋砚之把钢笔放在桌上。台灯的光落在笔身上,黑色的笔帽上,“To the best opponent”几个字闪着冷光。他找出那本《时间简史》,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扉页上贴着张过期的借阅标签。他忽然想在上面写点什么,笔尖悬了很久,却只画了个小小的等号。
第二天去学校,蒋砚之发现抽屉里多了个信封。是林砚秋的字迹,信封上画着个笑脸,旁边写着“物理题的解法”。他拆开一看,里面是张演算纸,上面写着三种解题思路,最后一种是他的方法,旁边用红笔圈着“此处可优化”。
纸的背面画着个简易的电路图,电源旁边写着“友谊=∞”。蒋砚之盯着那个无穷大符号看了很久,忽然想起物理课本上说,无穷大是个变量,永远无法抵达。
他把信纸叠成个小船,放进课桌的裂缝里。那里还塞着她以前给的薄荷糖纸,被他抚平了又揉皱,揉皱了又抚平,像段被反复拉扯的时光。
下午的班会课,班主任宣布要选一批学生去参加市里的物理夏令营。“名额有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林砚秋作为省队成员肯定要去,另外还有一个名额,大家可以自荐。”
教室里鸦雀无声。蒋砚之低着头,看见林砚秋的手在桌下攥着笔,指节发白。他忽然举起手:“我去。”
全班都愣住了。班主任有些惊讶:“阿砚,你确定?夏令营的费用……”
“我自己付。”他的声音很稳,“我会想办法。”
坐下时,他感觉林砚秋的目光落在他背上,暖得像春天的阳光。他没回头,只是在草稿纸上写下:“U=IR”。电压等于电流乘以电阻,就像他和她之间,有些东西是恒定的,有些却在悄悄变化。
放学后,蒋砚之去了废品站。张大爷见他又来了,笑着说:“今天收了批旧书,里面好像有几本物理的,你要不要看看?”
在堆成山的旧书里,蒋砚之翻到了本《物理竞赛实验指南》,封皮都掉了,里面却夹着张省物理学会的报名表。他的心跳忽然加速,这是去年的报名表,上面的截止日期被红笔划掉了,但报名地址还在。
“这本书送你了。”张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将来考个好大学,别像我们这样一辈子守着废品站。”
蒋砚之抱着书往家走,路过实验室时,看见林砚秋还在里面。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写着什么,侧脸在屏幕光里显得格外柔和。他忽然想起她发的那条短信,“申请表放在实验室的抽屉里了”。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雪又开始下了。实验室的灯忽然灭了,林砚秋抱着书包走出来,看见他时愣了一下,随即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杯:“给你带的姜茶,还热着。”
蒋砚之没接。他从怀里掏出那本旧书:“我找到这个了。”
林砚秋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们可以一起……”
“不用了。”他打断她,“我自己去就行。”
她的手僵在半空,保温杯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模糊了她的表情。“蒋砚之,”她忽然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帮你就是在可怜你?”
蒋砚之没说话。
“那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发颤,“上次我实验操作失误,是谁偷偷帮我改了数据?是谁在我被老师批评时,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那些时候,你觉得是在可怜我吗?”
蒋砚之的心猛地一震。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原来她都知道。那天她操作显微镜时手滑,压碎了载玻片,是他趁老师不注意,换了块新的,还说是自己不小心碰掉的。
“我们本来可以……”林砚秋的话没说完,就被辆黑色轿车打断了。车窗降下,她妈妈的脸出现在里面,脸色很不好看:“砚秋,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在外面磨蹭!”
林砚秋的肩膀缩了缩,像只受惊的鸟。她把保温杯往蒋砚之怀里一塞:“我走了。”
轿车驶远时,蒋砚之看见她贴在车窗上的脸,眼神里的东西像道未解的方程,他读不懂,也解不开。保温杯在手里烫得厉害,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姜茶的辛辣味呛得他直咳嗽,眼泪却掉了下来。
回到家,蒋砚之把报名表填好,贴了张去年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小学时得“三好学生”那张。他把表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却不知道该寄往哪里。
台灯下,那支钢笔还在。蒋砚之拿起它,在报名表的背面写下:“F=ma”。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被某种力量推着往前走,却不知道方向。
他忽然想起林砚秋在省赛红榜上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紧挨着,像两个靠得很近却永远不会相交的点。那三分的差距,像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无论他怎么努力,似乎都无法逾越。
雪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像在提醒他时间不多了。蒋砚之把信封放在桌上,旁边是那本《时间简史》,扉页上的空白处,他终于写下一行字:“希望我们都能去往更远的地方”,和林砚秋没送出去的那本上写的一样。
只是他不知道,有些地方,不是靠努力就能抵达的;有些人,不是靠追赶就能并肩的。就像这道未寄出的公式,无论变量如何变化,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街道,也覆盖了两个少年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期待。他们都以为还有机会,却不知道,有些转身,就是一辈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