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证书的红封皮在抽屉深处静静蛰伏,烫金的校徽在昏暗光线里像一枚冷却的烙印。指腹抚过粗糙的纸面,纹理硌着皮肤,提醒我那场名为青春的战役早已偃旗息鼓,只余下满目狼藉的废墟。操场尽头,那几棵见证过无数奔跑与呐喊的老香樟正被电锯肢解。刺耳的嗡鸣撕裂夏末最后的蝉声,漫天飞舞的绿色碎屑如同哀悼的纸钱,覆盖了红色跑道,也覆盖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拍毕业照那天,阳光吝啬地穿透薄云,洒下细密的、带着凉意的雨丝。空气湿漉漉的,像浸满了离别的泪。我站在第三排最右侧,左侧本该是周屿的位置,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声的伤口,醒目地裸露在整齐的队列里——复读班正在进行一场决定命运的月考。摄影师沙哑的嗓音穿透细雨:“一、二——”
“三!”
快门按下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毫无预兆地卷来,掀开我额前刻意梳理过的刘海,露出光洁却带着茫然的前额。后来拿到那张色彩有些泛白的集体照时,指尖久久停留在那个空位。照片定格了我被风鼓起的白色衬衫衣角,它固执地向右扬起,像一只竭力挣脱相框束缚、扑向那片虚无的鸽子,徒劳而绝望地填补着他缺席的空白。那空出的两厘米距离,在相纸的二维世界里,被无限拉伸成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复读班蜷缩在老校区最破败的顶楼。每次刻意绕远路经过那道爬满墨绿苔痕、砖缝里挤出顽强蕨类植物的围墙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牵引,投向那扇蒙尘的旧窗。周屿的座位就在第三扇窗后。他总埋着头,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磨出了毛糙的边,像被反复啃噬过的伤口。窗框上剥落的绿色油漆碎屑,无声地落在窗台积攒的灰尘里。
某个被烈日炙烤得空气都在扭曲的午后,我鬼使神差地在小卖部冰柜最底层翻出一瓶沁着水珠的酸梅汤。手指被冰得刺痛,心脏却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避开管理员懒散的目光,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将那瓶凝结着细小冰晶的玻璃瓶轻轻放在他窗外的水泥台上。深色的水渍迅速在滚烫的台面晕开,洇出一个不断扩大的、深色的圆。
隔天再去,酸梅汤瓶空了。瓶口里,却插着一支已然失水卷曲、叶缘泛起枯黄边儿的梧桐枝桠。是南京的市树。它蔫蔫地杵在空瓶里,像一截被强行折断、抽离了土壤和天空的梦想,在异乡的烈日下迅速枯萎。那蔫萎的绿意,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共谋的幻灭。
七月流火的末尾,我收到了一个铁皮盒子。盒身斑驳着暗红的锈迹,边缘尖锐得能割伤指尖。托人捎来的同学语焉不详,只说是周屿给的。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铁锈和纸张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盒子里没有信,没有只言片语,只有满满一盒——被时间抚摸得边缘卷曲、色泽黯淡的薄荷糖纸。它们像褪色的蝴蝶标本,静静地躺在铁锈的囚笼里。最上面那张,半透明的糖纸已失去光泽,背面用铅笔用力写着两行小字:
「九月三号 14:00
K528」
那列绿皮火车的班次,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穿了高考后漫长的、令人窒息的迷茫。开往南京。终点站是我们曾在天台夏夜里,用可乐罐碰撞声约定的方向。
站台像一个巨大的、被架在火焰上的蒸笼。八月末的骄阳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铁轨,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晃动的蜃影。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吸进肺里带着灼烧感。我攥着那张硬质车票,手心汗湿得几乎要将薄薄的纸片浸透。墨绿色的车厢在热浪中静卧,像一条疲惫的巨蛇。行李箱的轮子卡进道砟与铁轨边缘的缝隙,纹丝不动。就在我咬着嘴唇,狼狈地试图用蛮力拖动时,一只骨节分明、肤色比记忆中更深的手,突然从斜后方伸了过来。
那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指关节处却覆盖着一层薄茧,像被粗粝砂纸反复打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单手便将沉重的行李箱提起,稳稳地放上了列车门口那窄窄的金属踏板。
“周屿……”
我猛地回头,撞进他沉静的眼眸里。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短了一截的旧校服,汗湿的布料紧贴肩胛,勾勒出比记忆中更显清瘦的轮廓。额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脖颈上清晰可见晒出的衣领分界线。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车厢深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像吞咽着一块烧红的炭。
“这个。”他从校服裤袋里掏出那个熟悉的铁皮盒,塞进我手里。盒身被他的体温焐得滚烫,边缘的锈迹似乎更深了。“到南京再开。”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砾在粗糙的管道里摩擦。
尖锐的哨声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列车员手中的绿旗高高扬起,用力挥动。
“呜——哐当!”
巨大的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铁轨的沉重震动,从脚下冰冷的站台直窜上脊椎。就在这瞬间,周屿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他指尖的薄茧死死抵着我的腕骨,烙下清晰的痛感。
“林晚!”他急切地喊出声,声音被巨大的引擎轰鸣撕扯得支离破碎。后面的话,被汽笛更加凄厉的长鸣彻底吞没。
我被迫松手的刹那,有什么小而硬的东西被他用力塞进了我衬衫的前胸口袋。隔着薄薄的布料,能感觉到那东西带着他滚烫的体温和微微的棱角。
“哐当!哐当!” 车轮加速,列车开始移动。
我踉跄着扑向车门窗口,用力扒开半开的车窗。热风裹挟着煤灰和铁锈味猛烈地灌进来,迷了眼睛。模糊的视野里,周屿的身影正追着加速的列车狂奔!那身不合体的旧校服被风鼓胀起来,像一面残破的、蓝色的帆。扬起的灰尘扑打在他身上,而我清晰地看到,在他左腿膝盖的位置,深蓝色的布料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暗红——是翻墙赶来时摔破的伤口在奔跑中再次崩裂!
他奔跑的身影在站台尽头不断变小、变淡,最终被铁轨尽头蒸腾翻滚的热浪彻底吞噬,像一个被巨大怪兽无情吞没的黑点。只留下车轮碾压铁轨的单调巨响,和胸腔里那颗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心脏。
颤抖的手指伸进口袋,摸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卷曲的薄荷糖纸。半透明的包装早已失去昔日的光泽,像一片枯萎的蝉翼。翻到背面,铅笔的字迹被汗水和体温洇染开,模糊地晕成一团墨色的雾霭,却依旧能艰难地辨认出:
「奥运圣火传经长江大桥时
我会站在桥头堡」
落款的日期,是 2009年5月。
一个横跨近一年时光的、滚烫的约定。一个在绝望奔袭中,塞进我口袋的、关于未来的微弱火种。
绿皮火车喘息着驶过长江时,暮色已四合。昏黄的车灯在摇晃的车厢里投下暧昧的光影。铁皮盒子在颠簸中弹开盒盖,里面满满当当的薄荷糖纸如同被惊扰的枯叶蝶,纷纷扬扬洒落在我的膝盖上。在那些褪色的、承载着无数个夏日心跳的糖纸最底层,压着半张边缘残缺、泛着陈旧黄色的纸片。
小心翼翼地抽出,拼凑。断裂的铅字在昏黄灯光下艰难地连成句:
航空学院
飞行器设计与工程
录取通知书
“2008年”的字样在撕裂处戛然而止。
车窗玻璃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脸颊,模糊地映出我此刻失魂落魄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天台夜晚的侧影无声重叠——他带着清冽的薄荷气息,伸手帮我按住被风掀起的物理练习卷,指尖若有若无擦过我手背时的微凉触感,仿佛穿越时光再次降临。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车窗玻璃。水汽在触碰处迅速凝结成细小的水滴,汇成一颗圆润的泪珠,悄然滑落。
原来所有的告别都早有预兆,像那把伞骨第三根被胶布缠绕的旧伤,像志愿草表上那个被他用力画下的、触目惊心的黑叉,像他父亲砸碎航模时飞溅的木屑——那些碎片早已刺入我们的未来,只是当时懵懂,只觉刺痛,却未曾看清那渗血的伤口下,早已是命运的伏笔在狞笑。
指尖悬停在通知书碎片上那撕裂的“2008”上,冰冷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爬上脊椎。就在这时,裤袋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震动,带着近乎灼人的热度。
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冰冷而突兀的字:
「看江面」
我猛地抬头扑向车窗,整张脸几乎贴在冰凉的玻璃上。暮色深沉如墨,江面一片暗沉的铅灰,唯有远处对岸城市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涌动的波涛拉扯成破碎扭曲的金色光带,像一匹被撕扯的、缀满星辰的华丽锦缎。
有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心脏在死寂中疯狂鼓噪。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茫然中,对岸那片连绵的、被灯火勾勒出天际线的庞大建筑群,毫无预兆地——逐层亮起!
不是原本就有的万家灯火,而是像有人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光芒自江岸线由低到高、由近及远,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次第点燃!先是滨江路蜿蜒如金蛇的灯带,接着是矗立江畔的摩天楼群,玻璃幕墙瞬间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再远处,更深处,山峦轮廓线上沉寂的塔楼、远郊高耸的信号塔……无数光点如同沉睡的星河被瞬间唤醒,轰然炸裂!
暗沉的江面被这突如其来的、磅礴的光明彻底点燃!无数道倒影疯狂跃动,碎裂又重组,金色的光斑如同千万尾沸腾的磷火,在汹涌的黑色江水里翻滚、跳跃、燃烧!这景象壮丽得近乎神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暴力美感,刺破了沉沉的暮色,也刺穿了我胸腔里那颗早已麻木的心脏。
晚风裹挟着湿润的、带着铁锈和淡淡腥气的江风,猛烈地灌进车厢。那风里,恍惚间,竟又嗅到了那早已消散的、带着汗意的、清冽的薄荷气息。
是他。一定是他。
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和车窗上模糊的泪痕。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删除、再敲打,最终只留下两行字,按下了发送键。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车身猛地一震,伴随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汽笛长鸣——
列车正缓缓驶入南京站。
「明年五月
桥头堡的梧桐会发芽」
屏幕暗了下去。窗外,站台昏黄的灯光依次亮起,如同沉默的列兵。而远处江面上那片被点亮的、沸腾燃烧的星河,依旧固执地映在墨色的天幕之下。铁轨尽头延伸向不可知的黑暗,长江在暮色中变成一条巨大而沉静的、暗沉发亮的绶带,无声地系住了身后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夏天,和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秋天。
车轮最终停稳,发出沉重的、泄气般的“嗤”声。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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